第十三章 苍白高塔
“我不害怕。”
我在速写本里也写上了这句话,这是我从长梦中醒来记得最清楚的一句。
我不害怕死亡的虚无,我害怕遗忘玛拉的故事,我害怕忘记那些为了真相献出生命的科学家。如果在玛拉的人是我,我可能不会像我扮演的那位一样这么有血性,我变了吗?还是说那是他的选择,我只是个旁观者。
要不是他们叫我去通讯中心集合,恐怕我还沉浸在那个来自遥远宇宙彼岸的故事。
罗教授失望透顶的表情让我们觉得登陆舰是不是再也修不好了。我们的探险活动至少要延长两周,现在和天宫号虽然能保持联络,但由于距离太远,根本没法实时通讯,只能传来传去效率非常低。海勒队长已经禁止了3人以下的外出活动,我们得比之前更有计划。好在工程组还留下了一台无人机,可以分两路进行远程勘察。中心站离每个中继站都很远,即使是有全地形车也很难远行。
海勒队长跟着博士和老怀特用无人机去探查峡谷,我花了三个小时帮伊莎贝尔做珊瑚树的建模,期间还得小心翼翼不让她看出来可能我比她更了解。完成后在她做3D打印得时候我就去找罗教授了,想向他请教一些关于玛拉的问题。
罗教授正在通讯中心的一台电脑上飞快敲键盘,他说他想编一些算法来解决破译发光云数据解码的问题。我非常客气地表示想要向他请教一些天文方面的问题,我并不打算直接把那个梦讲给他听,只能先问他有没有可能存在整颗行星就是一个生物这种现象。这位来自我母亲故乡的博学者非常和蔼,也非常耐心地解答我的疑问。
罗教授给我上了一堂课。先给我讲解行星演化,从恒星系早期形成原行星盘,到行星核形成,核积聚模型,再到类地行星的形成,每一步都是一个十分漫长又复杂的过程。某种生物本身就是行星核的话,那么它得有相当大的密度,这就得看构成这种生物体的物质,除非这种生物的身体就是像岩石或金属这样的高密度物质,在我们的认知里面是不可能的。如果这种生物是在行星核形成初期就用身体包裹星核,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他是某种软体的生物,引力会把这样的身体彻底压扁压碎,除非这种生物的身体结构不像我们所认知的动物那样具有器官分化的特点。就像这些发光云,它们互相形成稳定的结构分布,如果这种生物本质是由无数微小个体以发光云这样的具有稳定分布结构的构造方式来塑形,才有可能在一颗行星核上创造一个世界,光这种假设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真的存在这种行星的话,那么生物体内应该由大量的高密度物质构成,而且结构是可分散的,这可不是简单想象能够得出的,行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也会让任何我们理解中的生物彻底撕裂。有些行星内部和外部并不是同步自转的,比如木卫二,内核比外壳转动快,这种构造也可能创造生物包裹行星核的结构。
所以玛拉是可能存在的。我无法想象这样不可名状的巨型生物如何诞生,但它可能真的存在过,甚至可能还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奄奄一息地等待着。
关于红巨星的问题我在平板上画了一张梦中观察到的样子,罗教授看了很是吃惊。因为他也从未真正在近距离观察过,他觉得有很多细节不可思议但却十分合理,像我这种并不精通天文学的人竟然能画得这么具体,尤其是散逸的物质这部分。我在这里提到假设从近地轨道观察行星和恒星的视觉大小相当,教授解释道这说明这颗红巨星的主序时期[1]在几百万年前左右才结束,还处于较早的阶段,其质量应该比我们的太阳大几倍,而且膨胀的过程还没有结束,如果它的星系里还有行星的话,在数千万年的时间里将会被吞噬掉。因为它质量大,其演化过程反而会更快,后面甚至可能会发展为红超巨星。例如一颗质量为太阳10倍的恒星,其主序时期就只有一千万年左右,如果放在我们的星系,一千万年恐怕还来不及诞生生命。如果我描绘的样子和假设的观察结果准确的话,这颗行星的地表会在数百万内发生剧变,恒星的光和辐射将越来越强,温度越来越低。
罗教授也提到,如果这颗行星上有生命,那么最好能尽快向宇宙进发找到宜居的其他行星,就算以地球现在的科技,也撑不到被恒星吞噬那个时候。我还来得及吗?如果还能梦到玛拉,我至少能解释玛拉正在死去的真相。
现在已经是晚上。老怀特他们一直没回来,不过还跟通讯中心保持着联系。我拖着疲惫的心情沉沉地睡了,如果还能拯救玛拉的话,我希望在今晚。
还是这个房间,不,我不想来这里。这支该死的笔一直在纸上飞来飞去,我想把它扔出窗外却做不到。桌上这本书写了大半页,我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懂。看起来我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书桌旁边还堆着几本,我都拿起来翻看。每本的文字看起来都不一样,我又再次意识到就算是同一本再翻两次也不一样。我对这个红色房间已经不再有任何恐惧感了。我百无聊赖地把最上面的一本书掀到地上,然后站起来向后面的门洞走去,这次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那些怪异的三角锥还在下面,这一次晕眩的感觉没有再出现,头顶这蓝绿色的天总让我想起几年前考察冰岛克拉夫拉的米湖,尤其是那个弥漫着黄色硫磺烟雾的热气田。我总觉得这个天马上就要燃烧起来,像下雪一样飘落无数的灰烬。
天桥的两侧只是不到半人高的边墙,这次我直接翻过跳了下去,我已经习惯了在梦境中作出这些不敢想象的行动。如我所料,这里的引力不大,我完全可以安全落地。只是我掉到了其中一个三角锥的斜面上,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利着陆。
近看这些足足有5米高的三角锥也会让人产生一种沉默的压迫感。他们大致都朝着一个方向,就像在仰望一个神迹。没有入口,表面有些锈迹,转角处没有接缝,主体应该还有地面以下的部分,摸起来就像一整块冰冷的铸铁,我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绕过几个大铁块之后,我走上了一条看起来像是步道的路。地面是坚硬的玄武岩,和刚才那些三角锥所在的地面相同。步道两个方向都各自通向一座和我跳下来的那座一样的白色高塔,这些白色高塔都是几个一组,我那座是三个,步道左边和右边的都是五座,我在想这么多塔里是不是关了很多和我一样的倒霉鬼。
还是没有入口,我把我那座和相连的两座都绕了几遍,不知道这些塔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找到任何机关,我再回想了一下我之前那个房间也没有上下楼的楼梯,我抬头看了一下,那个房间还不是塔里最高的一层,往上还有一个窗户。我还朝着塔底最近的窗户大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难道是从地下,但也没找到任何密道,我打算再去左边远处的五座塔那里碰碰运气。
走回步道之后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我觉得步道左右两侧远处的两座塔都在我的视线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长了一对变色龙的眼睛,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脸,我应该还是人的样子。那种晕眩的恐惧感又来了,我脑子里不断闪现之前几次在红色房间情形,我记起来了,当我坐在书桌旁的地上,还能看到地面那些可笑的三角锥铁块;还有一次我在天桥上的时候,也是隔着边墙还能看到地面。我无法解释,但我现在不害怕,这是梦境,最终这种晕眩感也没有让我失去清醒。我仔细思索着这个现象想要表达的意图。
就像在玛拉那个梦里,他们说话时鼓起腮帮的样子,还有我们戴上那个形状奇怪的头盔时,我和他们的样子都变了,一个可笑的昆虫脸。或许那就是玛拉人本来的样子,只是我在经历梦境时我的大脑用我可以理解的知识把视觉的画面转换成了另一种表象。还有最后那些倒在地上的学者,如果仔细回想的话,他们动作真的很像那种被打翻在地的甲虫。
我的身体不是我现在看到或者摸到的样子,这里没有镜子,但我得设法知道。如果想在这里找到水恐怕会很困难,我在天桥上目光所及的,只有这些苍白的高塔和令人压抑的三角锥铁块,还有它们长长的影子。对,这里有个和地球差不多的太阳!我现在在高塔的影子里,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
如果理智是一盏漂浮在大海中的气球,那么它正在离我越来越远,也变得越来越小。即便是好奇心和莽撞曾一次一次把我拉向未知的深渊,面对那些在久远的虚空中不曾示人的恐惧,我依然选择要一瞥真相,哪怕我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