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将面临死亡，我也不例外。我个人更害怕死亡的过程而非死亡本身。我最害怕的，不是死亡的虚无，而是死亡所带来的疼痛。”

    ---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

    周围的星空则显得异常陌生，这里不是我们的银河系，还有好几个遥远的星云，都不是我在任何书籍里见过的，或许这个地方哪里都不是，它只是我的梦。

    在意识到自己漂得越来越远之前，我注意到玛拉背后有一道拖得很长的红色光晕，是好几道，随着视线的移动，我发现这些光晕来自它后方。一个看起来大小与玛拉相当的红色光球随着我身体的漂移逐渐从右侧显现出来。光球表面有分布不均的黑斑，就像一块被点燃后抛向空中的木炭，在风中散发出内部阴燃的红色火光，但又非常明亮，那些光晕从这颗光球表面往各个方向散逸。它距离这里非常遥远，而目测的大小说明它恐怕有几百个玛拉这么大。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红巨星[1]！如果老怀特在这里，他也会同意我的结论。

    “玛拉需要温暖。”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星系的恒星正在老去，虽然看起来现在的样子还会维持数百万年，但他们的宿主玛拉恐怕撑不了这么久。他们也出来了，我看到有人陆陆续续从气闸那里走出来，他们正在气闸右边一根石化的管道旁集合整队，他们没看见我。我也很想同这些科学家们聊聊太阳的问题，可现在我该怎么回到地表呢。

    没有东西可以难倒勇敢的地质学家杰西卡万斯，而且这是梦。我抬起右手朝着背对集合点的方向扣动拉杆开火，随着耀眼的绿光喷射，强大的后坐力把我往地表方向推去。随着我渐渐飞得越来越近，头盔里又有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他们在指示我往右边的方向去。于是我故技重施，又向左边开火了两次，这下我可走在前面了。我飞了好一段距离后停在了一根凸出地表的管道拱顶处，这里是附近的制高点。

    如果我的速写本还在的话，我一定会把眼前的一切记录下来。这些不知道是触须还是血管的管道形成了一片片绵延的丘陵，丘陵的尽头是一小半红巨星和它散逸出来的光晕，随着玛拉的自转，红巨星在慢慢向地平线移动，在这颗来自广袤深空彼端的行星，日落充满了一种异世界的凄美，整个宇宙都安静下来，时间的流逝成了唯一的遗憾。我的眼睛又在发热了，如此壮观的奇景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我不敢眨眼，也不愿意把视线挪开，直到远处的尽头只剩下红巨星黯淡的光晕。

    在我走神的时候视觉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种熟悉的感觉侵袭而来，想让我有意忽略一切的感觉，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扭曲，就像那个红色房间。不，这里就是红色房间，我前方另一根拱形的管道看起来越来越像那个该死的倒三角窗户！怎么办，我不想回到那里。但幻觉似乎只停留在这个程度便没有进一步加深了。彷佛同时在这两个地方，我看得见书桌上摆着一只笔，这和我之前拿着的笔不一样，像一根长爪子尖端的指甲。透过倒三角窗口，外面的景致与之前我梦中的完全截然不同。

    这不是我梦里的那个房间，我甚至不需要走到窗边，就能看到外面的星空，这是第一次在这里经历夜晚。房间的顶部似乎不见了，我确定这不是玛拉周围的星空，因为之前看到的那几个星云都不在视线里。这个房间的门洞在书桌的左侧，我打算走过去看看，但同时我也看见自己在玛拉这个拱顶的位置，是不可能走过去的，我准备迈个步子试试。

    “地质学家杰西卡万斯！”头盔里伴着颤音的喊声把我的意识彻底拉回了玛拉的地表。“快到了！”我发现他们就在拱顶下面，呼叫着我归队。

    领头的院长身后许多人都扛着不少的物资和工具，我们将在地表的另一个位置再装上一个气闸回到内部，那个位置是玛拉中心广场正上方。他们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一壮举，彻底粉碎教团的谎言。

    这一次安装的气闸比之前那个大很多，完成后我们全部钻进去等待增压。

    “可以了，都给我摘掉头盔。”他们的样子又变回人类的脸。每个人都装好了垂降的丝线，这是一种摸起来像蹦极皮筋的物质。气闸内侧门打开的一瞬间，所有人如同天降神兵一般朝着下方一个七片花瓣形状的广场飞去，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个文明的样子。

    这个区域的地表内侧不像我们出去的那里，内壁散发着明亮的光，就像天空一样，而那些乱七八糟的管道和内壁一样，就像一根根灯管。内部的空间不小，从我们进入的气闸到地面大概有500米的距离。这些从地表外部穿透进来的管道靠着两边的内壁分开，留出了中间的空间，内部的地面也是从管道边缘延伸出来，形成了这座城市立足的超大平台。整个空间中还有许多位置高低不一的小平台，更多的小型建筑物密密麻麻分布在各个平台上。

    他们的建筑风格与人类截然不同，就像是用各种动物骨架拼凑而成，许多房子的入口修在顶部，形态则是各不相同，如同无序的积木堆积起来。广场其中一片尖端正前方有一个大型建筑，一段长长的阶梯从中延伸到尖端，这个建筑的门则是在阶梯的尽头，与其他建筑截然不同，而且非常高，在我们垂降过程中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那个大建筑里也有不少人走出来，他们的身形显得比其他人大很多。

    这些神奇的丝线在我们落地前逐渐收紧，我们都平稳地着陆了。从大建筑里走出的人当中有几个金色眼睛的家伙，着陆后他们立即就冲出来围住了我们。院长示意大家放下武器，然后他拿出一个球状的机器高高举起，这个机器漂浮在半空展开，几十个画面从中心投出，环绕在整个广场的上空，这些画面都是来自我们之前在地表太空行走时头盔自动录下的。

    “见证吧！玛拉的子民！这才是我们的国度！”

    “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玛拉外面的样子，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个封闭的内部空间，70层的囚笼。但没有永恒的存在，玛拉正在走向死亡，我们也一样！经历了数千年几十代，我们的学者们凭借不懈努力和坚定的决心终于洞悉到玛拉以外的世界，那里是一片虚无，但不仅仅是虚无，还有希望！为了这个希望我们可能会再花上数千年，还会有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学者倒下，但玛拉会得救，我们也将得救！”

    空气彷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沉默地仰望天空，我的头盔录下的画面在正中间。那些金色眼睛的战士也放下武器静静地盯着画面。直到最后红巨星消失在地平线，都没有人说话。

    在天空的影像播放结束后，院长倒下了，就像干枯的树干被风刮断一样，他的皮肤上出现大量红色和黑色的斑块，其他和他一起到过玛拉外面的人也一样，包括我。他们的皮肤大都发红起泡，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如同漂浮在海浪中的一截原木，我知道马上轮到我了。身体里翻江倒海，彷佛内脏都被融化，这种令人反胃的晕眩感，彷佛有一团火焰在脑袋里灼烧我的意识。求生的本能让我睁大双眼，在倒下之前试图抓住任何东西来支撑身体。我知道这是受到严重的辐射后的结果，没想到这种痛苦是如此真实，甚至让我以为不是梦。如果以我已知的知识来解释，现在的状况我们一定活不下来。

    我原本以为院长回来之后准备向教团开战，夺取这个家园的统治。他只是想揭示真相罢了，以如此沉重的代价。

    那些金色眼睛的战士们顺着阶梯的方向让出了一条路，有几个高个的人在向我们走来。领头的蹲在院长的身边，好像在跟他轻声说话。身上的痛苦没有减轻的迹象，或许现在我扮演的这种生物不会分泌肾上腺素来缓解疼痛，我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死死盯着那个高个，想听到他在说什么。两个战士把我拉起来，搀扶着走了过去，高个子站起来望着我，他的眼睛是白色的，感受不到任何敌意。很遗憾，我想对着他说几句狠话，但现在连张嘴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同时我也什么都听不见了。你就是教团的首领吧？这次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但真相是不会被埋葬的，玛拉会记得，这个家园会记得，你和你的后人也会记得。

    视线里看到他的脸就像正在被火焰烧焦一样渐渐模糊发黑，疼痛渐渐消退，眼前又开始发白，然后变成一片迷雾重重的白色空间，这就是玛拉人死后的世界吗？我还有知觉，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是你吗？教团的首领。你想给我个痛快？可惜我感觉不到了。

    我不害怕死亡的虚无，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