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声的凝视
“为什么?”
正在吃早餐的时候,伊莎贝尔坐在对面问我。她说这是我昨晚说的一句梦话。我急忙大口吃完,端着半杯牛奶抓起速写本跑到帐篷里,趁着还能记起来,我得把几小时前梦到的画面画出来。杨力要求我尽可能地把这些怪梦描绘出来,不仅为了解读,还可以通过强化记忆训练的方式让我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从而清醒过来。
第一个早会就带来了两个坏消息,没什么事能比打乱计划更让罗教授不安了,从他凝重的表情就可以想象这个状况令他焦虑的程度。雷暴天气没有减弱的迹象,我们无法与第一批的工程师和主舰取得联系,目前只能靠自己。更加令人不安的是老怀特汇报观察云层的结果。地表上空这些发光云,从我们着陆后他就架设相机进行延时摄影记录,直到现在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云层的形状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哪怕一点点位移。“但那个确实是云对吧?我们下来的时候都穿过了不是吗?”麦肯吉博士忍不住插了句嘴。“事实上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地区,发光层完全挡住了位于其上方真正的云层,而雷暴云层被遮挡,所以地表看起来才这么风平浪静,通讯却一直被干扰,主舰应该可以从轨道上观察到剧烈的雷暴天气,现在也不会派其他的登陆舰下来。”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简单汇报了这个地区地貌的观察记录,以及那个巨物的情况。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将在这片地区进行3天的探索,然后进入东南方向的森林区域(据第一批工程师回报的信息至少是一片看起来像森林的地方,信息是他们在进入之前发出的),现在离我们最近的中继站是东南方向40多公里处的环境监测中心站,那里也是通讯和指挥中心,如果我们能设法过去,就能跟工程队接上头。领队罗教授继续尝试联系工程师和主舰,晚些时候他将和两位驾驶员设法把飞船从沙土里拉出来。老怀特控制无人机去采集发光云样本,我找到麦肯吉博士,请他和我一起做样品分析工作,由海勒队长护送伊莎贝尔往东北方向更远的地方走,希望她能找到更多的化石痕迹,罗教授要求他们密切关注那个浮空巨物的情况。
我和博士花了三个小时完成实验,从分析的结果来看,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风蚀岩的样子至少保持了50万年以上,用同位素测年法不能确定开始形成的时间,除非是我把样本分类搞错了。雅丹地貌的风蚀岩从顶端到底部通常可以取得不同形成时期的样本,而这里的岩石不论哪一部分,都是在很短的同一个时期内形成,它们只是看起来像风蚀岩,或许就是在极短的时期内成型。
麦肯吉的分析结果更令我大吃一惊,这些岩石中铁和钙含量极高,从结构看属于一种类似于硅藻土的沉积岩,但有大量的氧化铁混在其中,并与钙盐形成共生晶簇,密度不太大但结构很稳定,根据这种晶体的结构形式计算,其硬度略低于金刚石,在地球上没有这样的矿石。而沙粒的样本成分与岩石基本一致,极高的含铁量让岩石和沙粒都呈现出红色,这些结果说明我们对这个地区地貌形成的过程一无所知。我把罗教授也叫过来看,接下来他和博士要用光谱仪来检测其他金属含量,我准备在旁边另一个临时帐篷里撰写报告。
正当我拿着速写本和平板走出实验室帐篷时,背后一道白光照亮了整个营地。
我回头看到一个耀眼的光球正在缓缓升空,过了3秒我才回过神来开始大喊“信号弹!北方!”北边是老怀特出去的方向。罗教授闻声冲出来,他赶紧拿起无线电呼叫,老怀特没有回应。罗教授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在营地里也向北打出一发信号弹,然后跑回帐篷背出一套急救装备,抓起无线电别在腰上径直往北方跑去,我带上安全绳和麦肯吉也紧随其后。
我们在向北跑出大约一公里后分成三路去寻找,我爬上了附近最高的一块岩石,在顶部用目镜扫描。很快我在正北方向大约300米处的一块岩石顶部发现一个背包,我立即用无线电通知罗教授和麦肯吉,然后快速爬下来往那边跑去。
老怀特被卡在发现背包的岩石中间缝隙里,意识清醒,所幸他只是头部有一些擦伤,身体无大碍,他的无线电放在背包里,所以没法联系我们,还好他把信号枪挂在腰间,不然我们恐怕要再过一个小时定时报道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出事了去找他。
我在岩石顶部一个突起的尖端上固定一个滑轮,把安全绳一端打成活套,让老怀特自己套在肩膀下,另一端穿过滑轮,我和麦肯吉在旁边拉绳,教授在缝隙边缘接应,很快就把老怀特弄了出来。老怀特脱险第一句话不是得救了而是让我们去召回无人机。他刚才控制无人机飞到发光云层中抽取空气样本,在完成抽取作业准备返航的时候他不小心从岩石上摔下来,无人机的控制终端就落在背包旁边,我连忙爬上去找。
无人机的摄像头讯号只有一片茫茫的红色,我捣鼓了几分钟都没有变化,麦肯吉把老怀特弄出来之后爬上来问我怎么样了,然后他又试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最后我只能远程弹出装载的真空气罐,如果它还在天上的话,这个气罐会被一个降落伞带着降下来。几十秒钟后,果然在我们上方偏西北的位置发现了降落伞,至于无人机为什么停在了发光层中还不得而知,罗教授让麦肯吉帮忙一起先把老怀特送回营地,我留下来回收真空气罐。我在这块岩石顶部安装了一个信标,以便下次来回收无人机。整个地区几乎没有风,气罐很快便降落在离我的位置不远的地方。
我很容易便找到了气罐,因为它在发出粉红色的光。隔着气罐厚厚的高密度有机玻璃,除了淡红的光什么也看不见,就像里面塞了一个云朵棉花糖,无法解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但这种柔和的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我用降落伞将气罐包裹起来准备返回营地。
隔着老远就看到老怀特站在一块岩石上观望,他头上缠着绷带,精神抖擞,迫不及待地接过我手中的气罐,麦肯吉急忙迎上来帮他一起拿。鉴于老怀特的伤情,今天由罗教授来操刀分析实验,老怀特像小孩一样在他后面急得跳来跳去,李玉和另一个驾驶员用罗教授搭建的一个绞盘架把飞船拉出了沙子后也过来围观,我帮不上什么忙,便在一旁翻阅麦肯吉之前的实验数据。
很快,伊莎贝尔也回来了,跟在她后面的海勒队长扛着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实验帐篷的角落,她在叫我过去看。这是一个像树枝一样的化石,上面有多层的分叉,仔细看才发现其实就是我们前一天发现的那种管状的化石,这个样本结构要复杂得多,几乎包含了一个完整的树冠状结构。底部的较粗的断面和之前发现的细枝不太一样,似乎内部还有包含多个管状通道,完全不符合树木的结构特点,而且这些看起来像树枝的部分并不是越往末端越尖,单枝从主干连接端到末端的粗细整体差不多,而且在末端有个平滑的凹陷。这是......“珊瑚?”伊莎贝尔激动地望着我点头。我和她仔细比对后决定先用前一天发现的化石做些检测,这时候罗教授把伊莎贝尔叫了过去。总之,化石得先放一放。在罗教授结束实验时,我已经把那块化石画进了速写本。
今天大家都有不小的收获,在我和麦肯吉汇报了地貌分析的情况后,伊莎贝尔给大家展示那块巨大的珊瑚化石,最后罗教授让老怀特来讲解对发光云的分析结论。
发光云是一种结构精妙的单细胞生物群,这种生物代谢缓慢,只需要极少的二氧化碳就能生存,代谢会产生微量氧气,虽然跟光合作用类似,但它们不需要光就可以做到;它们能够在细胞内制造一个极小的真空气囊,以此达到悬浮在空气中的效果;依靠多个细胞间产生生物电发光,也就是我们看到的红光,生物群达到一定密度分布,就形成了这种发光云,他们取出一小部分样品压缩到一个容器里,在里面充满二氧化碳,再密封起来,就成了一个近似永久的光源,老怀特拿着一支发光的小试管展示给我们看,亮得都可以当路灯了,不过今天这支试管只能放在通风橱里。
而生物数据的部分听起来就那么令人愉快了,根据伊莎贝尔的实验分析结果,这种生物是人为创造出来的,遗传物质有拼接的片段,它的创造者显然具备了远超越地球现阶段基因工程的技术;测年的结果显示,它们至少存在了50万年以上,但没有表现出任何进化或退化的迹象;目前还没有观察到它们有增殖或分裂的表现,也就是说这些生物在天空中静止不动保持了如此漫长的岁月,细胞也没有衰退的迹象。
与其说它们是生物,倒不如说更像纳米机器人,每一个细胞个体之间保持着稳定的位置分布,仿佛是要维持某种队形,就像是每个个体都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似的,但分布又没有规律;这也解释了老怀特第一天观察到云层没有变化的原因,即使是他拿着的那支试管里的那部分也是这样,目前还没发现它们这样做的意义。由于样品只是来自一个位置,关于这些生物诞生和存活的时期还不能妄下结论。既然这颗星球是来自太阳系外,可以假设它们是基于生存的原因被创造出来的。如果它们原本的恒星系因为某种原因不复存在了,星球的原住民很可能为了能够继续生存,将它们创造出来铺满星球的天空,以维持原本的大气结构。如果拥有如此高超生物技术的种族最终都没能避免毁灭的命运,这颗星球在宇宙里漫长的漂泊中发生过什么?这些疑问终将被我们揭示。
正式探索第一天的成果让我们精神振奋,而装满这颗星球秘密的盒子才刚刚向我们打开,大家都信心满满地期待着接下来的探索旅程。伊莎贝尔手里握着那个珊瑚树杈睡着了,我还在帐篷外仰望着暗红的天空。
这些沉默的永生者静静地从天空中凝视着我们,如同在宇宙漂泊的千百个世纪以来凝视着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如果拥有意识,它们会感到孤独吗?
“假如你记不起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那你一定是在做梦。”
我当然记得起是怎么来到这颗星球的,但记不起这个房间,记不起什么时候拿起的笔,我依然无法阅读书页中的文字。对,现在我用的是笔在纸上书写,这是第一次。环顾四周,来自上方那红色的亮光在短暂的炫目之后仿佛变得稍微温和一些,勉强能看出墙面是某种白色的多孔的表面,与我见过的任何建筑材料都不同,触感非常硬,透过表面的小孔可以看到里面的结构也一样,如果不是部分表面有一层红色的涂层,这房子恐怕连风都挡不住。麦肯吉博士看到这个的话大概会疯掉吧。
房间里没有床,甚至都没有凳子或椅子,摆设物件也没有,桌子位置很高,我一直都是站着在书写。那个深渊般的门洞这一次不再是漆黑一片,门洞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这一次没有那种晕眩的感觉,我能向门口移动了!
门外的走廊是一个天桥,连接着另一个圆形的高塔,但与对面的塔连接处并没有门洞。走廊不是封闭的,两边都可以看见下方的街道。那些可笑的三角锥在朦胧的红色雾气中若隐若现,不过我比上一次看的更清楚。三角锥并没有很光滑的表面,像堆起来的红土,只不过每个都被人为塑造成一样的形状,上面的坑洼看起来确实像铁锈。这些建筑物其实都很大,以我的身高作为参照,我现在的位置离下方的建筑物至少有20米,在远方一些红雾较少的位置可以推测出三角锥的建筑至少有5米高。我能看到的范围里,地面都布满了三角锥形的建筑,而圆柱的高塔则稀疏的分布在其中,这些高塔几乎都是几个一组,相互由这种天桥连接起来。
当我激动地想要拿起速写本捕捉这个画面时,我迅速意识到这里没有我的速写本,恐惧感再次侵袭而来,那些三角锥又开始扭曲。我坐在天桥的地面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它们仍然穿透天桥的墙面出现在我视线里,我本能地挣扎着往圆塔的门洞爬去,想要摆脱这令人晕眩的幻觉。
幻象在我接近门洞时开始逐渐消退,最后我重新站在了书桌前,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平静地书写着奇怪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