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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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满红楼

    对于家的爱,是一种颇费周折的体验,没有众多的悲欢离合,永远也无法掂量出它在心中的份量,陈进周告别那个曾经的家,回到桐山小红楼,这是自己筑建的家。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结婚。可是有一个善良的女孩,闯进了他的生活,那时,她总是开心地跟在林雄身后,每次他们打球,她都会跑去小卖部帮忙买汽水。这个女孩明亮的眼睛、温暖的笑容,治愈了他被怨恨充斥的心,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离不开她,只有呆在她身边,他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情。

    一晃十年,他一度想要放下,和她远走高飞,然而,当一只脚踏入泥沼,就注定了有深陷囫囵的一天。他想改变这个局面,既了结了恩怨,又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他需要跟她谈谈。

    这是特宁静的夜晚,只有一些夜风轻拍树叶的声音,一阵阵断断续续的摩挲声,仿若窃窃私语,传递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雪一边用毛巾搓着湿屡屡的头发,一边向卧室走去。当老师,在讲台上站得太久了,小腿有点动脉曲张,平常能坐着做的事情,她不会站着,象往常一样,她习惯坐到梳妆台前吹头发,她一手握着吹风机,一手轻轻地撩动乌黑的发丝。

    陈进周站到她身后,拿过她手中的吹风机,像个专业的发型师那样,来回变换风筒的位置,还不时用毛巾擦拭一下。

    林雪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道:“吹得真好,以后都这样。”

    进周放下了吹风机,握住她的肩膀,手缓缓地下滑,把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然后躺到她身边,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开,眼睛深情地盯着她。林雪用手摸着他的脸颊,他反握住她的手,问道:“后悔吗?”

    “后悔什么?”

    “这么多年跟着我走,没出去留学。”

    “有失落过,但没有后悔。”

    “如果有一天发现我不值得。会恨我吗?”

    “那要看你做了什么烂事?”

    陈进周自嘲道:“确实挺烂的。”

    “你勾搭上了别的女人?”林雪戏虐看着陈进周,但是她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你知道我不会。”

    “那就是生意上的事,虽然我从不过问,我也是能感觉到的,说吧。”林雪倏地坐了起来,进周也坐了起来,握着她的手。

    “我现在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自首,可能下半生都终老在监狱里,法律已经为我抛下落网。另一种是离开,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等你,你哥哥已经帮我铺好退路。”

    林雪长叹一声,摩挲着他的脸,心疼地问:“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陈进周红了眼眶,低头沉默不语。林雪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缓缓说道:“都那么多年,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也许是前世的羁绊,你为什么就放不下呢?偏要把我们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陈进周深深埋进林雪怀里,痛苦地抽泣着。

    “他也躲不过吧?”林雪问。陈进周沉沉地点了点头。

    失去母亲的孩子,最后把自己的父亲也送到死亡跟前,林雪感到莫名的悲痛,她知道他更痛。

    她哽咽着问:“要怎么办?”

    他失声痛哭:“离婚”

    “我不同意。”

    “你要保住六角和绿洲。”

    “你人都不在,我保这些做什么!”

    “我会回来的!”

    “天知道!你回不回得来,我出不出得去。”

    “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们此生就真的无法再见。”

    “命运是被设计的,如果一开始你不把金钱、全力、仇恨都设计进去,后来就没有它们什么事。”

    “你不同意,我就去自首!我现在名下的财产如果被判为非法所得,我还可以陪老爷子吃一颗子弹。”

    林雪呆住了,她的脑袋炸裂般疼痛,她从未和他争吵过,也从忤逆过他的意见,她要冷静一下,她要作一下自己的判断:“让我想想。”

    陈进周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他痛恨自己把她推到这样一个漩涡中。一夜无言,他们从未离别过,这一次的离别可能是死别,也可能是逃亡。

    林雪觉得胸口堵得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陈进周装着沉睡,他知道她需要一点点缓冲去消化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

    正值仲秋,夜晚稍有一点凉意,林雪起身,随手披了一件衣服,离开卧室,走到客厅。

    她透过大落地窗,凝视着外面的院子,清冷的月光如同一层薄纱盖着大地,褪去白天的繁华与色彩,那些稀稀疏疏的影子散落在夜风中,显得那么寡淡无趣,热烈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安静地存在是对生命的最后一点尊重,也许他真的错了,他让更多人更困顿,让更多人陷入欲望的险境,他理所应当受到惩罚。即便是如此,她还是不能承受他丢掉生命这个结果。

    每个人对于事物都有憧憬,都定制了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在极力追求这种完美的时候,总是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爱所能体会的不是苛刻和要求,而是包容,要爱,就爱它的残缺不全,爱它的失意落泊,爱它的丑陋,爱它的全部。林雪安慰着自己,希望从今往后,能让自己来替他补偿。

    三天后,陈进周和林雪去川江办离婚手续,离婚的过错方是男方,所以在财产分割的时候,男方转让给女方所有自己持有的所有公司股权。

    林雪正式辞职,六角家电股份公司和绿洲集团,在短短几个月内发生了重大人事变动,法定代表人变更为林雪,林雪正式接管六角和绿洲后,低价转让了绿洲集团的部分文旅业务,低价售出东滨酒店和绿洲酒店。云台书院二期工程也嘎然而止。

    宸江曝出爆炸性新闻,未婚的首富竟然隐婚,而且知道结婚的消息竟然是来自离婚。六角家电有限公司和绿洲集团的所有股份转让给妻子。大家一片哗然,原来看似循规蹈矩的人,却是风流成性,闹得与妻子离婚,还被净身出户。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拿到了陈进周大部分财产,成为新晋首富的竟然是宸江二中的一名普通语文老师。

    1997年12月,这是香港回归后的第一个冬天,川江真的变天了,陈桐柳被调往省林业局。

    在临海大学的校园里,陈进全坐在曦湖岸边的长椅上,静静地读着程嘉叶的回信:

    来信已读,

    思念如你,见字如面,

    临近高考,心如止水,偶尔回宸江看一下父母和嘉树。其他生活诸事有有成哥照应,勿挂念。

    城中传言你哥和嫂已经离婚,似有大变故。听我父亲说,绿洲集团一次性拨付了云台山修建工程的款项,改由镇政府负责,程家爱村的云台书院二期已停工,一期已经转让给村委经营。

    不知道你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家也曾遭逢变故,幸得你哥哥援手,一直无以为报。

    人微力薄,我不知道我们能为你们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愿君安好!

    进全把信纸盖在脸上,还有半年就可以和嘉叶相聚了,稍稍有点安慰,相思之苦快熬尽头,他相信她能考上临海大学,为了不影响她的情绪,这两年多里每次假期见面,他都尽量克制自己。

    他最近老心神不宁,陈进周和林雪从未红过脸,家里发生的事有点不同寻常,他想起起哥哥前两天给他打电话说:会从临海出香港,出境前与你吃一顿饭,有要事嘱咐。今天晚上就是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于是,他坐起来,把信纸折好放进包里,准备去找哥哥。

    陈进周为了方便和陈进全相聚,他以陈进全的名字在临海大学附近买了一套房子。

    陈进全很少回去住,房子太大了,他觉得孤独,他宁愿住到宿舍里,和一群男孩子玩到一起,让自己的生活热闹些,精力挥霍一些,才能减少对嘉叶的思念。自从与嘉叶偷尝禁果后,那种生理上的需要,常常会让他冲动得想马上坐车回川江找嘉叶,他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训练和学习当中,让自己能抵住相思的煎熬。也正是这样,品貌、成绩在同龄人中异常突出,成为众多女孩子青睐的对象,然他不为所动,用自己独有的清冷守护着自己的爱。

    陈进周每次到临海出差,他都会给陈进全带一些家乡特产,亲自下厨给他做顿饭,亦父亦母。今天也不例外,他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林雪在给他打下手,两人默契地张罗着。明天过了海关,不知道何年何月会有今天这样的情景。

    客厅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林雪放下手中的青菜说:“可能是进全回来了,我去看看。”

    里门打开,一个剑眉星目、面容俊朗,顶着小平头的青年立在她面前,林雪温柔地说:“小全回来啦,半年不见,越来越帅了!”

    陈进全心中咯噔了一下,因为他听闻嘉叶说哥嫂离婚了,可现在大嫂又突然地站在面前,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犹豫了一下,立马说:“嫂子,你来啦。我哥呢?”

    “他在厨房里。”

    “我去帮忙。”

    “用不上你,我去,你坐着等开饭。”

    陈进周在里头喊道:“全好了,都洗手过来吃饭。”

    三个人又像在宸江小楼那一样围坐在一起吃饭,陈进周和林雪都同时往进全碗里夹菜,进全看了看他俩,忍不住问道:“你们都不好意思先说,我问吧,你们是真的离婚了吗?”

    林雪点了点头。

    陈进全有点烦躁,又问:“为什么?”

    陈进周打断了话题:“比较复杂,吃完饭,我来说。”

    因为心情复杂,这饭吃的也是五味杂陈,三个人囫囵地扒了一下饭

    林雪的眼眶红红的,好像只要谁发出一点声响,泪珠就能滚到饭里,她起身走进洗手间,任泪水滑落,陈进周也跟了进去,拿起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她彻底崩溃了,趴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摩挲她的背,把她扶到卧室里,让她躺着休息一会。

    陈进全闷闷不乐坐在客厅,他在等陈进周。

    陈进周拿着一个大文件袋坐到陈进全旁边,进全给他递了一杯茶。

    进周欣慰地看着进全,道:“谢谢!”

    “说吧!”

    “我跟你嫂子是离婚了,但她永远是你大嫂,你要听她的话,也要照顾好她。”

    只见陈进周慢条斯理地打开信封,拿出一本房产证,一个存折,一张保险单,又说道:“房产证是这个房子的,存折是以你名义开户,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五百万,是你嫂子转给你的,来路清晰,是安全的,这张教育保险是我在你六岁的时候给你买的,你大学毕业之后可以把里面的本金取出来,用来创业或者深造,收好。”

    “为什么给我这些?你去香港多久回?”

    “未有归期。”

    “你犯法了吗?”

    “可能会。”

    “你这是逃亡?”

    “将来可能会这样定义。”

    “还有多少人会跟着你遭殃?”

    “也许很多,也许就几个。看陈桐柳想拉多少人陪葬。”

    陈进全冷笑道:“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钻羊肠小道。”

    陈进周不想做任何辩解,更不想陈进全象自己一样,背负着怨恨生活,他缓缓道:“陈桐柳调到省林业局了,临海离省城不远,明天我走了后,你和你嫂子去见见他,以后再想见,不太容易。”

    “他也会出事?”

    “他逃不了,也许命都会没。”

    一刹那间,至亲的人,或已死、或在逃、或将囚,满目苍夷,陈进全悲愤道:“不可理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仿如被抛弃的孤儿,踉跄着回自己的房间,他需要安静一会,巨量的信息震得他不知所措。

    等明天再想吧,陈进全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林雪和陈进周都戴上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陈进周理了理风衣领子,推着大行李进熙熙攘攘的过境人流中,眼看那宽大的,挺拔的黑色背影,渐行渐远。

    突然,陈进全泪水如泉水喷涌而出,他意识到,过了那道门,他也许永远失去了哥哥,他用尽全力奔跑向那个背影,却被边警拦住了,他大声喊道:“哥!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陈进周停了下来,摘下眼镜,回身用力地挥动着双手,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此时的他,真的后悔了,然为时已晚!他一咬牙,背转身,快步离去。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苦果不尽,苦海无涯,自此,飘萍无根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