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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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血悔罪流云归禅

    出乎腾龙所有人的预料,瑕玉帝兆凌在高越园章台阁上听说潇王自尽的消息后,居然怅然若失,当场落泪。本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拔除了一个谋反分子而且可以向宗主国中华皇帝有所交代,这位腾龙的帝主应该觉得庆幸才对啊。

    三月细雨淋坏此刻夕阳下的桃花,落红轻飏,剪香泾中五彩的锦鲤跃出水面,它们似是抬头亲吻唇边的香气,但,却越出了水的怀抱。站在婉丽如诗的高越园中这一泓碧水之傍,翠衣的兆凌抬手,温柔地拾起地上嫣红色的鱼,白皙的掌心中,小鱼的两片鳃叶微微噏动,翠衣飘飘的公子托着红色的生命走到水边,放归。水声清明,宛如滴泪。

    飘落的桃花里,月白色轻衣的惜花向着翠衣的妻弟幽幽叹息:“潇王的后事,怎么安排?”

    “我只有一条要求,把他们葬在一起。不管他做了什么,情是真的,这个人就不算坏。其实,我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兆凌的眼中闪过清灵的光,长长的睫毛垂下眼睑,清俊的脸略显得有些羞涩:“姐夫,我们都是幸福的。”

    “是的。凌弟,我们都比他幸福。”俊美如神的惜花随着爱弟静静闲步在如梦的落花里,呓语般叹道:“成亲,只是一个圈。有人为了进圈不惜飞蛾扑火,有人为了出圈宁可鱼死网破。有人被人赶进去就不愿意出来,还有人被人拉住出不来;有的圈是幸福,足以超越生死,有的圈是怨念,让人无病呻吟——”

    “幸喜我们都是在幸福里的。”

    潇王的家产并没有被罚没,蓄养在雪戟国的死士队全部被编入腾龙军队,由何忠义和程得胜两位将军统领,雪戟国主乃知蛟为了撇清关系,还把叶惜花昔年所留画圣大印一并还给腾龙。瑕玉帝也没有向中华皇帝透露一丝一毫。

    在所有正直之士看来,腾龙这场风波到此已平,可是在潇王一党的骨干分子看来,主上的宽容似乎是不足为信的。这些人当中,有真的为潇王惋惜的,如尚青云,有自己作奸犯科,怕皇上查出一并问罪的,如:桂王,还有因为不得升迁而怀恨的……这些人各怀鬼胎把心思用到被潇王幽禁在密室里的、当年的太子兆猗身上。所有悸动的力量纷纷涌动、积聚,集结,终将爆发。

    瑕玉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太子兆猗被大臣尚青云秘密带出,献于帝前,诈称自雪戟城归国。那些支持潇王的臣工大概都没有想到,在外流浪了三年多,太子兆猗却一改往日任性自私的脾气,一反常态的对大哥极其恭顺。但是,这样的恭顺,却没有得到兆凌的好感。兆凌是个聪明人,自打兆猗回国之后,他就一直想着退身之法,毕竟,他从来不想当皇上。然而,他的一切努力,换来只不过是远归的兆猗更为谦恭的表白,那种甜腻得令人窒息的表白,让兆凌觉得浑身不自在。

    作为兄长,兆凌还是很稳重的。他推心置腹地与这位异母弟弟倾谈,提出只要兆猗可以承认当初在附子城对不起姐夫,自己就可以让位。不用流血,也不用争夺,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退居王府,平安终老。所带走的只是邢碧鸳和兆黯两人而已。

    这位谦卑的弟弟呢?果真听话,前往牡丹宫门前跪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在千福和惜花的搀扶之下起身回原来的藩邸。一日后,入协德殿,当众以篦刀割发请罪,表示庶出幼子不敢即位。

    兆猗归国使兆凌陷于微妙而尴尬的处境之中。然,表面上依然是如此平静,波澜不惊……兆猗,顶着当年书君帝所立的太子之位,他在等什么呢?

    这位远归的弟弟究竟在想什么?站在剪香泾迷离烟雨中的兆凌此时全然不知。半年后一切真相揭开时,腾龙的大殿下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一切,只是按着命运的安排逐渐前进,若隐若现的命运的轨迹,在每个人心底渐渐清晰,直到生命回到原点,万物归于寂静。

    潇王爷自刎之后,瑕玉皇帝不顾群臣的反对,把潇王兆贤和江王妃蔡虬孑合葬,令蔡氏族人修改族谱,将江王妃封号改为潇王侧妃,并令蔡氏一族每年江王忌日祭奠江王,以赎蔡妃之罪。潇王和蔡妃做了一对生死鸳鸯,潇王一族远亲和蔡氏宗亲都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兆猗太子归国却没有给腾龙带来任何政局动荡,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合乎每个人的心意。然而,仅仅三天之后,幻衣药圣秦隐回返仙界,腾龙太医院总领显达不知何故也上表告老还乡,腾龙太医院为之一空。世人传说,秦药圣走之前见过一个人,就是腾龙画圣叶惜花。一番密谈之后,秦药圣化作紫光驭风而去,随之,显达老先生也以六十七岁高龄上表辞官归隐,兆凌苦留不下,只得由他去。

    知道这场密谈的内容的,如今只剩下叶惜花一人而已。

    瑕玉三年四月,腾龙文官之首的卫流云之子卫宇病殁,年仅十岁。五月,卫流云之妻卢氏亦殁,年二十六岁。卫流云万念俱灰,自请在观音院出家以赎前罪。消息一出,举朝震惊,当然最震惊的便是兆凌,这是他认识叶惜花后十年来,他第一次和自己的姐夫发脾气。

    协德殿。

    “叶惜花!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救小宇和嫂子?”兆凌语声分明怒不可遏。面前只有他最爱的亲人,可此时他却不能保持镇静。“凌弟,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你胡说!”兆凌话锋顿住,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凡人,怎么会治不好区区的白喉!姐夫,流云是你的兄弟,你可不是那样的人啊!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连你也变了不成!?”

    “凌弟!原谅我!我试过,可是我不能!”“为什么!当初我的病那么重,你都能医好大半,怎么如今就救不了他们呢?你连我父皇和那郁高都救,你怎么就救不了他们呢?!”“凌弟……我,我试过,可是,我不能!好弟弟,我没有这么高的法力,我对抗不了天界的法旨啊!”“你别用老天来压我!我知道,你是怕耗损灵力,可是叶惜花,当初你救我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哼哼,我知道了,你是希望我当上太子,所以你才把我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千方百计对我好,如今流云当了和尚,他的位子自然就是你的了,所以你才见死不救,看着小宇和嫂子死!”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我——我看错你了!”叶惜花头也不回,离了协德殿返身回去,忽然伸出右手,露出白森森见骨的手腕,这是仙鬼灵力虚脱之前的征兆,此时只要有一只不怀善意的手握紧他的右腕,他就立刻化作青烟,湮灭无踪。惜花右手按着胸口,默默吐出一口血来,那一领月白色轻袍倏然变作墨黑色!惜花抬手,用白色丝绢拭去唇边的血,立起身,向殿门口走了不过三步,猝然倒地委顿!

    “姐夫!”兆凌见势,心口竟似被生生撕裂一般骤然一缩,全身上下一齐酸疼起来!“姐夫……我错了,凌儿错了!这世上,你是我最亲的人啊,我有什么资格怀疑你?我有什么资格这样对你说话呀!姐夫……你醒醒,我、我知道错了……我对、我对不起你……姐夫……你别、你别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跑过去托住黑衣惜花的背,兆凌一个劲地认错不迭。“你没有……你没有错,凌弟,只是你不该怀疑我!我是真心疼你,不是……”“我知道!我知道!姐夫,你这样不行,我找个御医来……”“不用……凡医治不了我……这件衣服,是念力所化,我怕是、怕是不中用了……”“不!你若死了,我也不独活!”“……傻弟弟,你我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把我抱到花树稠密之地……快!”

    高越园,桃花林。调息多时,惜花才恢复了一些,只是那月白色衣却仍是墨色的。

    “姐夫,这里如何?这是你平了思过宫,送给我的一片桃花林。啊,对了,桃林尽头还有一座‘断金楼’也是你送给我的,对吧?”

    “凌弟……小宇和嫂子是奉法旨回天的。他们是在天界看守囚牛龙的驭龙人,因受紫宸星君保奏恩惠,下红尘做了他的家人,如今历劫已满,合该回去。可我希望他们留下,我不想看流云痛苦,所以我在暗中施法,想要改变天数,可是……”“所以你才弄成这个样子!姐夫!你说过这世上没有天命的,可这又是什么!”“凌弟!这世上是没有天命的,可是身在下方的我们,总难违被上面人的意思啊!凌弟!我怕!我怕真到了那个时候,放不下的人是你啊!”“姐夫,你不要吓我!我们不会分开的!你不是说过,人可以逆天改命的吗!”“好弟弟,我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放心!”

    ……

    卫流云蛰居禅院,在佛前刺血上书,忏悔其前番为了让自己的权势稳固,辅助潇王,扣押从竹城到龙都告状的一百四十三人,收受尚青云贿赂三百四十余万腾龙银。卫流光长跪丹樨,求代其兄受过。兆凌敕令卫氏兄弟开启潇王等人关押良民的暗牢,尽释牢中一百四十三人,卫流云褫去官职,罚没家产,以补偿灾民损失。灾民回竹城,生计由新任州官叶文负责安顿。

    因卫流光完全不知内情,免罪。着护送竹城平民回返家园后,回龙都继续担任禁卫统领之职。

    护送竹城的难民回家后,兆凌的心腹兄弟卫流光终于回到了龙都。自打流云自请出家之后,他的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似乎也一并改了性子。回都之后,他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以前那个大大咧咧的流光似乎不见了踪影。然而这并不是兆凌希望看到的,同时失去了家人和清名,观音院里的流云已经是心灰意冷了,如果这时候他唯一的兄弟不在他身边陪伴,那么流云的心会长久冷下去吧!兆凌深知这种心冷欲死的感觉,因为多年以前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岁月!如果因为流云的失意,让流光的生命从此也失去亮色,这就更是无谓的伤害了!

    所以,当卫流光完成任务后站在协德殿复命时,面对他禀告结束后一反常态的沉默,兆凌只是走过去,像过去一样拍拍他的肩:“流光,你嫂子和小宇虽然去世了,可是我们还要做一辈子兄弟呢!我希望,我们之间不会改变。”

    “凌哥哥,你真的不在乎我哥犯的错?我知道他也是没有办法,他背负的太多了。凌哥哥,你知道吗?我们家号称书香世家,其实除了我爹和我哥之外,我卫家一族根本就没有读书人。我小的时候,赶上腾龙伏虎开战,我爹考上秀才在腾龙军里当了一位书吏,后来战斗打完了,我爹说是他的学问救了我们一家,让我们家人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没有饿死。从此,我爹妈拼命比我们读书上进,你知道我哥为这吃了多少苦?!数九寒天,在我家的石屋里。墨汁都能冻上啊,可是他的手还是握着笔,练啊练啊!终于到了考科举的时候,我哥却因为交不起当时的进场利钱,被生生黜落!先帝爷喜欢董其昌的字,我哥苦练十年,才有小成。最后先帝要选画圣,我们用卖房子卖地的钱才向那些狗官买了一个从凉州进龙都的名额……凌哥哥,我知道我老给我哥惹祸,也许是我们尝够了当穷光蛋的滋味,所以他才一时糊涂做了那样的事!”

    “流光,咱俩这么好,这些话,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呢。我以前以为,你那么开心快活,我以为你的心里没有那些沉重的往事,可是,为什么你到今天才告诉我你们家以前的情况?你知道吗?偌大的朝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和我姐夫而已,如果你有难处而又不肯告诉我,那么,我的心也是会痛的呀!”

    “凌哥哥……”

    “流光,兆凌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这一生最希望的事,就是我的兄弟都把我当做兄弟,我的亲人,都能长久的在我身边。也许在你看来,这样的要求很小,似乎根本不算要求。一个身负着腾龙国运的人,似乎不该只关心这些细小的事情,可是流光,你知道吗?我的追求仅止于此而已!为了这,我愿意把江山赔进去!”“凌哥哥……可是,我哥犯罪了呀!”“他够辛苦了,一个想保全官位和名利的人选择去做和尚,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流光,派人把你父母大人接来龙都吧!要快!否则等你想尽孝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可是,自从我哥自陈罪状之后,我爹娘再也不愿进龙都了。”“如果我将你升作一品大员呢?”“凌哥哥,可是我朝,从来没有一品的武官啊!”“没关系,我说有,不就有了!卫流光听封!”“这——”“卫流光昔年护驾有功,朕未予加封,心实不忍。今敕封爱卿为御前龙禁卫金吾大将军,居正一品武官,爵同卿相,丹诏不日下发,特谕。”

    几日之后,朝堂。

    “反了,反了!这荒唐啊!哥哥犯了罪,这当弟弟的升了大官!”“一品武官,诸位大人,一品武官不是皇亲国戚,你们听说过没有?”“老夫今年五十多岁,这兆氏皇族当了一辈子,连个三品还没混上,卫流光有什么能耐?皇上简直是胡闹!”“戏子、门子都来当官,这当官也没有门第啦,这卫流云在庙里招了供,这卫流光封了一品……干脆我也当和尚去……让他给我儿封个国公当当!”“连升四级,腾龙开国以来,从没有这种升法呀!”“这皇上要干什么?打他即位他就拼命打压兆氏皇族,把我们的田地收了分给那些穷鬼,没收我们的银子充归国库……”“真是,不像话!”

    “别吵了!你们都要抗旨吗?皇上的诏书说的很清楚,这次升迁和卫流云的事无关,是奖赏卫将军昔年救驾之功!且这是有先例可循的,昔日先帝不是也破格提拔了席鹰席丞相么!”

    “……”

    “皇上有旨,今日叶大驸马身有微恙,罢朝三日。众卿各自回府,勿生事端。将奏本递上,候朕批复定夺。”

    “……臣等遵旨,……”

    兆氏宗族和朝班重臣的议论,都不能改变兆凌的决定。但是,他不知道,在演武校场里的另一个人,却因为他的这一次任命,心有不满。一位神秘的客人造访了何忠义的府邸,这位武学神童心中的不满,又被激发了一分。然而一切,依然平静,光阴在指间流过,默默地,沉于死寂。

    流光的父母进了龙都,在流光的劝说之下,接受了流云走错路的事实。

    这些对于兆凌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事。事实上,自从惜花的灵力不济,兆凌夫妇与千福公主急于寻找国都上下所有的名种牡丹,植入牡丹宫苑,来为惜花疗伤。因为他们知道,牡丹花是惜花灵力调息最好的媒介,因为他的真身就是埋在牡丹花下。

    牡丹宫,一时间锦上添花,香飘十里不息,步入宫中,美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