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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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凤虚凰痴情亦然

    叶孤鹤亡故的缘故,妫进其实一清二楚,只是他如今怎么敢说呢?只推了个一干二净。妫进此人,是书君帝妃子妫飘絮的亲兄,他因不满其妹离开伏虎国宫廷后进入青楼,曾一度与其妹断绝。但后来妫氏获得书君帝兆迁宠爱,妫进又奴颜婢膝地求妹妹收留他。妫氏一来没有其他至亲,二来也希望有他在朝能有依靠,便收留他入朝为官。妫进靠着兆猗是他亲外甥,初做官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谁知道当年一日书君帝兴致大发,邀约众人中秋赏月作诗。妫进见月亮大似银盘,他又吟不出什么好句,低头瞧见桌案上,有一盒酥油饼。他便想把月亮比作这饼。不料他刚要说话,被妫妃止住。妫妃巧笑盈盈,哄着书君帝看她递上的诗笺。书君帝一看,暗暗吃惊,原来上面竟是书君帝御书笔法:铁线银钩。书君帝道:“这又是惜花手笔吧!”叶惜花在一侧应道:“父皇,这不是儿臣作的。实在是妫娘娘的心意。”

    妫妃美目一转,拿眼梢余光觑着惜花,俏脸发烧。但她也知道,惜花哪里能正眼瞧她呢。妫妃把秋波收回,望定了妫进,答道:“这原是本宫的兄长仰慕陛下,暗暗临的。他是怕有污圣目不敢呈给陛下。”书君帝一看妫进生的俊伟,取笑道:“贤婿当日画《寒山雅楼图》,雪戟郡主一眼选中,压过朕一头,今日国舅有才有貌,可算替朕解气了!算的是马陵道孙庞斗法——风水轮流转呐。”

    那一回,书君帝没有让妫进再作诗,兆迁原是怕自己被比下去,他哪里知道妫进是个草包!这一幅字,原是妫妃从人在雪戟国购得的惜花画册手迹,妫妃明知其兄不通文墨,着意找了高手来连拓加临,好在中秋为其兄圆谎。惜花明明瞧破了此事,因他素来懦善,行善不分亲疏,所以故意不说破。

    惜花原是不想让妫进当众难堪,谁知从此断了妫进的国舅梦。却是为何?原来过了一月,中华使者带来才子团与腾龙才俊比试才艺。却是当场要见真章的。书君帝因是皇上,不好亲自参加。他倒想起女婿叶惜花来,临到比试当日,他又想起《寒山雅楼图》来。便不用惜花,只叫妫进压阵。妫进忙推三阻四,书君帝不是怜惜下属的人,丝毫不顾妫进的说辞,就要他上去。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反之也说得通。可怜的妫进自幼和妫妃一般,都是寒门出身,哪里学过文章!他上去,惨败可知。书君皇帝按下怒气,当时不好发作。妫进夹着尾巴,又做了三年国舅。妫进虽然没有文艺才华,可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一次的事书君帝是记在心里的。

    虽然他百般小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妫进有一次陪太子兆猗在金水河驾船游湖,湖上起风,兆猗落水。妫进去捞他外甥,却不幸被急于求生的兆猗给拉进了水里。更不巧的是,这件事让路过的书君帝看了个大概,看见妫进那个狼狈样,联想起跟中华才子的比赛,书君帝气不打一处来。偏巧那时谣传伏虎国余孽造反,笃信道教的书君帝听从席鹰的建议,派亲信前往原伏虎国的领地去继续“挖龙脉”,作为伏虎国首都伏虎城的原址,竹城是个极其重要的地方。在朝中失宠的“国舅”,就理所当然被派到了那儿。

    转眼到了瑕玉元年,妫进在竹城挖了六年多的“龙脉”,其实是做了些贪污受贿的勾当。妫进早年与妫妃断绝时,曾在探日海上和桑日、岩香人做过生意,深通这两国的方言。尤其擅说桑日话,旁人不及。一日,见一个人落海,危在旦夕。那时的妫进尚有血气,便让自己的水手把落海之人捞上来。那人上船后,虽经急救,依然昏睡了多日。醒来之后,那人自称姓竹,名紫音,字思泉。妫进将他收为幕宾,留在身边听用。到妫进被贬竹城,竹紫音也一直跟从左右,却从来不曾娶妻。

    看官猜到这竹某人的来历了吧!他就是妫进的老乡,伏虎棋圣邢春山。他跳海之后不曾死,就被妫进所救。他也曾想过要回去见见妻儿,却在龙都大街上,见到了棋圣遇难的布告。他近在咫尺,却不敢打听冰泉母女们的下落,怕的就是自己的逃犯身份,会害苦爱妻娇女。但是,也不仅仅是为此,到后面,看官自会知道。无论如何,就这样,昔日的棋圣成了竹师爷,成了妫进这个油耗子身边的智囊,让妫进躲过了朝廷正直大臣的多次参奏。

    当然这一切过往,兆凌无从得知。他此刻坐在慕蝶楼上,看着漫天的飞雪,心像飘舞的雪花,想起了自己的年号“瑕玉”的由来。这个由来,与叶孤鹤和叶惜花有关。

    这是因为兆凌有一方私印。这方玉印,是当年惜花教他写字时送与他的。他自然是爱如珍宝,一天人在病中,明知手颤得厉害,还将此印悬在腕上练字。惜花见了,由怜生怒,作色道:“你的字练得再好,比得上你的命么!”兆凌回道:“我写上几帖像样儿的字,将来姐夫闲来看看,就像看见我一样啊。”惜花大怒,就他的手腕上扯下那方玉印,吼道:“什么稀罕的东西!伤了我凌弟身子,我要你何用!”

    那玉印脱了惜花的手,狠狠摔在东厢青砖地上,地上留下一大块白痕,那玉也崩坏了一块。兆凌由此,便知惜花爱他如珠如宝,将这缺角的玉印视作性命,当做兄弟之情的见证。大凡临字写帖时,都用此印。甚至后来连圣旨也用此私印代替玉玺。朝臣先时多有不满,由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兆凌得了这印以后,先考了官试,后来遇见叶孤鹤,做了他的徒弟。师傅见他酷爱此印,便让能工巧匠用鸡血石镶了缺角,叶孤鹤亲手在镶上的角上镂刻了“天道酬勤”四个字。故而此印与这二人都有关联。

    正是:掷印原是惜花意,镶石本源孤鹤心。花心鹤意皆因情,一片苦情护知音。

    如今见了私印,不见老师,兆凌望着这天道酬勤四字,深恨自己怠慢朝政,所以竟不知老师亡故,实在不肖之极!可恨之至!

    兆凌对着那霞影纱窗,看着楼下漫天的飞雪,虽比不上闹雪灾的时候,但还是纷纷扬扬,时断时续下个不停。兆凌推开窗户,冷风扑面,吹得他的心渐渐冷静。他忽然想到:“那龙都派到竹城的赈灾特使,到底是谁?”

    说来可笑,这特使原是他派出的,他却丝毫不知详情。可见这个昏君,确实不是君王材料。只是派出的这位特使,原是潇王的胞兄江王爷的妃子蔡氏的表哥,朝中御史尚青云的亲儿子,名叫尚可。兆凌至此,立即下旨,让卫流云查出特使名号,并令其火速回竹城述职。

    只约十日之后,卫流光就收到其兄回信,禀说特使尚未回龙都。兆凌大惊,但既来竹城,总要行善济民才是。一来二去,越是探访民隐,越是查出妫进贪赃枉法。原来妫进怕自己纳贿的恶行被人告发,借书君帝时废止多年的追出不准进的“祖制”,堵死竹城通龙都的平路,对所有想去外界的人全部以别项罪名关押进大牢;对有些反抗者再打入疯人谷。

    妫进因此被革职,“竹师爷”也因此被查处,削职为民。

    这段说的是妫妃之兄及棋圣爷如今的境况,且按下慢表。且说李荏苒出使雪戟国,那国主乃知蛟得了江山,翻出昔日惜花写给其堂弟乃知龙的那封“告密信”才知道画圣一片诚心,不仅当年的误会消了,对李荏苒也是殷情备至,一口答应将兆猗找回放归。李荏苒首次出使大获成功,腾龙瑕玉二年除夕,即领着兆猗去往桑日国,向国主德仁提出迎回妫太妃之事。谁知这一去,便是:鱼吞钩线鸟投网,白泥菩萨过大江。

    原来那李荏苒带着兆猗和护卫,一行乘大楼船过探日海,浩浩荡荡来到桑日国。这楼船是程得胜将军那年在雪戟国寻找惜花,雪戟国主多次催他回国,他无奈在路上走走停停,无意间望见雪戟国水师英武,他便默记于心,回国来仿造一支水师,费了许多军费。朝廷中对此多有异议,亏得潇王、漓王保他,过了半年,大船造就,想不到荏苒出使,他竟是第一个坐这船的人。

    看官疑惑道:“这水师的事,这瑕玉帝莫非也不管么?”殊不知这就是惹祸的根由了。兆凌心里,倒是塞得满满的。只是他心里只有同叶惜花夫妇、叶文众兄弟,再有就是卫流光和李开方这些人的私交。满脑子亲兄热弟、剖腹换心的兄弟之义。至于那些朝政大事,他便懒得过问。他是情愿将光阴消磨在鸳儿的鬓边、枕侧,亦或是醉心在琴韵箫音里,也不愿在朝政上留心半分。试想,长此以往,这国中任事的官员,一年忙到头,却遇着个一问三不知的上峰,哪有不怨他之理!腾龙的先主们,多有防着朋党的。怕的就是朋党之争使国本动摇。可是兆凌如今坐在龙位上,带头拉帮结派,大臣、手下,但凡亲昵的,便称兄道弟,就是刎颈换命也是愿意的;那般没有交情的,不疼不痒,任他做出多少政绩,也不得重用。

    昔日,书君帝宠信丞相席鹰,只落得做了异乡之鬼;如今凌儿最信任惜花、流光,可是惜花只爱画画,从不敢摄政,那流光也是武夫一名,懂得什么大事!朝政只靠着叶孤鹤,叶大人因为李荫的事被贬之后,这朝政又落到卫流云身上。可笑他不过一个作画的书生,虽然和惜花一样才高八斗,但毕竟文弱,这些大事,他一个无根无蒂的书生,凭什么服众!所以大权,往往旁落。潇王兆贤、漓王兆淇,二人是皇族,能力又强,再说那“亲王不问政”的祖训早就成了一纸空文,这权柄因此总是操在这二位王爷手中。朝中又有尚青云之流,觊觎卫流云所占的丞相宝位,多方刁难,弄得流云十分尴尬,他为求自保,也作出许多无奈之举来。这里暂且不提。

    开篇且将腾龙那一片混沌的朝局搁下不提,且说这李荏苒奉命出使,在雪戟国见了国主乃知蛟,找到了街头行乞的兆猗,可谓“首战告捷”,李荏苒为人向来自负,如今坐在楼船上,看着面前探日海,见海涛拍船,竟命卫士同在船上唱起歌来,歌曰:“日熠熠,惊涛动天地,看碧云,绕定旌旗!船发如箭,驭波浪尽是英雄气!是侠士不争蝇头利,且看着,东升西落日头起,不管它风荡云迷,俺这里千载不变常屹立。”荏苒以为这次出使已是胜券在握,试想,连兆猗这难办的差事都办得如此干脆,那妫妃又能有什么波折?因此他半点不曾多心,顺风顺水,很快到了桑日境内。桑日国主德仁不是布仁、无仁之辈,毕竟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将出身,见了荏苒、兆猗,十分殷勤,但说到妫太妃时,那德仁含糊其辞,只说不幸于半年前病逝,桑日国已然照会了腾龙,此事自由卫流云处置。按太妃意愿,安葬在桑日境内。兆猗听了,心中凄凉,众人陪他往妫氏墓前祭奠一番,常言道:“母子连心”,兆猗此番真是真心真意的了,只是他后来将自己母亲客死异乡之事怪在他大哥身上,实在是愚不可及。

    须知这妫妃还是为情而死。原来席鹰死后,妫飘絮把这一腔哀怨转在每个桑日人的身上,尤其恨着德仁,偏偏德仁喜爱这偏大的女人,见这妫氏虽则将近四旬,秾艳不减,心中起了不良之意,这妫飘絮假戏真做,在酒中下了席鹰昔日送她的“海棠迷香”,想迷倒德仁,杀了他为夫君报仇。谁知德仁见识不凡,当下不曾饮酒,假作昏迷。妫氏唯恐一计不成,又连生一计,夜里故意打翻烛火,引得那火顷刻烧着,眼看德仁必死,那妫妃笑道:“鹰郎,此番我给你报仇了!”当时她暗想兆猗落了悬崖,腾龙皇位落于兆凌之手,自己再无脸面返回故国,此刻只求在火中与这桑日国主同归于尽吧!谁知天不随人愿,这德仁本不曾中毒,身上偏又穿着中华的“火浣布”做的小衣,这布在火种亦无妨碍,保的德仁毫发无伤。他忽地从床上跃出,道:“我好意留你,你却要烧死我!腾龙的太妃,这般无情!我看你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盼着跟你这一朝温存!如今我也不忍你死在火海里,你跟我离开吧,再迟一时,侍卫来了,众人生疑,我也保不住你!”“是我自己愚蠢,但我的心不是你的,桑日人杀我夫君,我妫飘絮和你们不共戴天!”“妫夫人,书君皇帝不是我德仁害的呀!”“哪个说的是他!你兄无仁害了席鹰,你又想玷污我么!我一生阅人无数,这真心却只一回!今日谋事不成,只有一死!桑日国主,我和你们势不两立!鹰郎,等着我!”

    德仁从房中逃出,领侍卫去救妫妃,她已葬身火海。当下德仁默然良久,撞着李荫之庶子李弥新,这人苦劝德仁发兵攻打腾龙,可德仁觉得时机未到,将妫妃之死的真相瞒过众人,只说病逝,差人报于卫流云。卫流云猜度兆凌与妫氏有旧怨,怕他见怪,便瞒下不报。

    说清这一段故事,我倒有几句话要写这妫氏妃子了:飘絮一生多零落,寒门无意入深宫,天生红颜偏遭妒,美姬用计绝恩宠。佳人青楼栖凤体,得逢张某回九重。九重宫阙作了土,亡国且作新主妻。自信马善被人骑,不愿人善被人欺。思过宫中逼弱子,妙人庭内压贤妃。自嗟此生无至爱,寂寞深苑逢席鹰。虽则悍妒使人怕,偏又多情令人怜,火中还尽昔日怨,白露枝上柳絮眠。

    算起来妫妃实在不算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当年妙妃之死,妫妃手上沾了血。但回头细想,她不过是为了自保。妙妃生得不输于她,且又生有兆黯,她使李荏苒画画,确实有与她夺宠的意思。一个人对待自己的情敌,并没有道德可言。妫飘絮对待席鹰,自然和旁人不同。情敌与情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