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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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道长因情绝命

    打发走了桑日使者,兆凌一身缟素,携着鸳儿千福,哭祭了书君帝一番。说起来,他这前三十年加起来,也不曾对书君皇帝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对这个不称职的父皇说道:“父皇,儿上一次这样叫你是在八年前的奏疏里,你知道吗?其实虽然你从未认错,但是我在心里,还是把你当亲人待的呀!这么多年,只要你对我有一丝温情,我就可以原谅你,谁让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人呢?可是,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过呀!父皇,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父皇,儿长这么大,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儿,我也从来都不敢向你说出任何的心愿,父皇,我小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诺,只要父皇能听我说一说自己的愿望,就算满足不了,我也不再记恨父皇,就算身处九泉之下,我也不再恨父皇了!父皇,我活了三十岁,苦苦等了二十多年啦,你也没给我这个机会,现在你到了那边,就请你满足儿的心愿,求你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姐夫,让他平安回来!父皇,这是儿唯一的心愿啦,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你就答应儿吧,父皇,儿求求你了!儿求你了,父皇!”

    虽说书君帝这回的葬礼也许在他自己看来是太简陋了,因为书君帝一生都好面子,他的面子甚至比别人的生命还要重要,说起来他前半辈子在幽地不得志,像丧家之犬提心吊胆,连累他的长女到极晚才嫁上如意郎君,虽说他让女儿嫁给惜花也只是因为他的面子,因为惜花是世上“绘画第一,书法第二”的才俊,可这也许是他一生做的那几桩屈指可数的正确决断中,最英明的一个了。总之,不管怎么说,一场葬礼过后,书君帝算是回到了腾龙国的黄土之中,这也算是这个他从来不爱的大儿子对得起他了。那么,书君帝会不会保佑这个一心救他的女婿呢?叶惜花究竟遇到了什么,他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下回分解。

    正是:堪笑世人自愚颠,生前执迷死方谦。早知灵丹胜砒毒,不效求仙云乡间。

    书君皇帝兆迁入土,腾龙国与桑日签下和约,兆凌即位,做了瑕玉皇帝,立邢碧鸳为后,封其母刘氏为卫国夫人,其妻妹邢双蝶为凉国夫人。眷花王府改为潜龙邸,旧日亲随一律进宫。因前番兆凌改了祖制,这些小厮都随入来,一时倒也热闹。旧时千福送他的那把秦筝,依然精致如故,兆凌闲来,拨了几回,却总是悲凉的曲子。身边的人少了,他总觉得孤单,他原想着太夫人留在宫中,一如他的母亲明皇后在他身边一样,谁想到腾龙国为防止外戚干政,竟规定国夫人留宿宫中最长不得超过两日;刘太夫人只得带着蝶儿回原来的棋圣府暂住。千福自回牡丹宫去了,她说如果叶惜花回来,一定会先进自己的家,她要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兆凌心里戚戚然的,他的兄弟卫流光带着弟兄们到伏镇的府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姐夫的笑容和往日点滴的欢乐搅得他日不安心夜不成眠,静夜里,他安静地站在鸳儿身边,对着这些神秘的悖时而开的红牡丹,黯然神伤。那只翠鹦鹉,还是叫着“凌哥哥,凌哥哥!”当年姐夫总是一口一个凌弟,而我却那样贪婪,总是嫌他不够疼我——

    “昨日一阵秋雨下来,这红枫叶都落尽了。”“凌弟,没有,你看,那儿还有一片儿。”“等叶子落尽了,也许——””不准再说这个话题,还有,把你手里的酒壶放下!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的病不能喝酒!放下,快放下!”“姐夫,今天,你就让我喝,因为酒,也是药。”“我知道了,凌弟,你跟我过来!”

    我记得,那天晚上,繁星满天,月光皎洁,就像现在一样啊。婆娑的花枝虽然只有枝没有花,但是美丽,依旧那么美丽,那时候,我们一同跪在东大院那草地上,虽然是衰草,但是还有一种清香气,每每入梦的香气啊——

    “凌弟,跪下,我们一起跪下。弟弟,看着这一天星辰,一场雨,把这星星洗得更亮,这是母后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知道,今天是母后的忌辰,你心里特别难受。因为你想表达你对母亲的爱,可是姐夫告诉你,姐夫做了八百年的游魂,我根本就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一个骨肉相连的亲人!你还可以有个念想,而我呢?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姐夫!”“弟弟,我知道,你是想抒发你内心的痛苦,想表达你对母后的爱,可是如果母后健在的话,她也不希望你借酒浇愁,一蹶不振!凌弟!姐夫只有你,只有你姐姐,父皇不信任我;席鹰、郁高他们排挤我,这都没什么!姐夫不怕,因为姐夫有你这个兄弟,姐夫有你姐姐爱我,我不怕!你也别怕!”“姐夫,我身旁有你,什么也不怕了!今后,我再也不使性子了!我想,酒囊也用不着了吧!”

    那一刻我把酒囊扔得老远,烦恼也去远了!“当着母后的天灵,我叶惜花发誓,从今以后我不把凌儿当作妻弟,而是将他看作我的亲弟弟,他就是我的亲弟弟,我将竭尽所能,至诚待他,疼他一生一世,直到身化白骨,魂作青烟,此心不改!”“母后,凌儿对您发誓,今后,一定听姐姐姐夫的话,与姐夫肝胆相照,情如骨肉,相互扶持,兄弟同心!娘,您在天有灵,可以放心啦,我从此一定跟姐夫好好学本事,靠自己堂堂正正的活着!娘,您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鸳儿,桑日人说没见着姐夫的尸首,而且他跟姐姐是在霜刀山前分的手,也许姐夫,真的尚在人世!”“是啊。”鸳儿柔声应道,她眼波如水,看着眼前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美男子,她已经不忍再说什么话来打击他了。

    又过了一天,卫流光和兄弟们回来了,带回了久别六年的兆黯,当年他是襁褓中的婴儿,兆凌跟着惜花瞧过他几十回,但他不肯回来;如今,他也七岁了,已是一名唇红齿白、清秀无比的童子,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兆黯的眼泪像涧中湍急的清泉,他外穿的一件新袍子,兆凌后来知道,那是伏镇亲手为他缝制的,此刻,这个孩子一边哭喊着:“凌哥哥!”一边扑到兆凌的怀中,眼泪颗颗滴落在兆凌的黑色龙袍上,小手颤颤地脱掉外衣,兆凌的眼泪禁不住泉涌而出!黯弟内穿的,居然是孝服!“凌哥哥,我义父,他,他没了!”“怎么,怎么会?”兆凌望着怀中的兆黯,哭泣失语,看着他们如此,在场的大臣无不落泪,卫流光心中酸楚,也在一旁饮泣。“流光,这,这是怎么回事?伏道长明明修成仙道,怎么——怎么会!”“凌哥哥,伏道长说,他和惜花郎一样,被情仇所困,只做了仙鬼,没当上地仙,即使不杀生,任何仙鬼也只有55岁的阳寿。”“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伏道长仙逝,给兆氏两兄弟的打击不小,可怜的小兆黯,就像兆凌当初一样,总是呆呆的坐在空地上,望着天,一句话也不说。兆凌深知这种苦楚,一把将朝政扔给了叶孤鹤和众大臣,日夜陪着黯弟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守着。“凌哥哥,这是伏道长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的信,你看看吧。”卫流光不知何时走近了他,把一封封好多时的信笺交到兆凌手里。

    凌儿:

    贫道与你父亲有仇,当年为了红铅炼丹,你的父亲征调了我没过门的媳妇,我与她本是青梅竹马,可是从那以后,我一生没见着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一个侥幸逃出的老宫女,辗转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她自己画的小像,上面题着四句呢,呵,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可我这辈子忘不了啊,是:君心如石,妾心如草,草挪必死,石挪无碍,草死不移,石将安置?

    我对她有这么深的情爱,怎能不恨你父?说也奇怪,我嘴上虽总是说恼恨惜花郎救你,可是我从来不恨你!我早已算到你为了救惜花回来,中了剧毒,可是我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算不出来你中的是什么毒,更不用说来救你啦!好在我看星象,必有贵人助你,你放心吧,等你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不在了,可你一定还好好的。我算到惜花有大难,我还算到你的朋友有难,放心,黯儿当年服的丹药都在,我会留给他们用的!

    哎,说起来,惜花郎可怜啊。为了和他娘子的约定,他当了八百年游魂。过奈何桥的时候,他硬是不肯喝孟婆汤,结果被孟婆娘娘用铜管刺穿咽喉,从此成了哑人。可他还是不肯喝,孟婆又将他扔进忘川,希望用忘川水逼他忘记与爱妻的约定,他意念不松,又硬从水中爬了上来,他从望乡台上逃下来,硬是逗留在阳世,等着夫人转世,再去续缘。惜花郎在阳世行善无数,天帝要升他做地仙,他却顶撞神明说他的命由不得天决定,执意要自己找他的娘子,天帝大怒,让地藏王派下365个鬼卒,只要他一旦杀生就抓他回冥界,受炼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好在惜花后来遇到了师傅,遇见了我。

    我离世比他晚得多,可是我运气比他强,在我郁郁而终的当天,从奈何桥上过,就被师傅用乾坤袋给保下了,原因只有一条:我和师傅,是同一种人。

    这么多年,惜花没杀过一个人、没动过一次恶念,天帝也被他感动了,只要他不犯天条,就可以和他娘子团圆啦,可是,凌儿,为了你,他犯天条啦!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为什么没能伤的了惜花郎吗?那是因为你,你身上有龙气,我的灵力低微,不能再跟你纠缠了!从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就是师傅说的那条龙!

    相信惜花告诉过你,我师傅的法术是向一位仙姑学的,这位仙姑道法高深,她就是我们四人的师娘伏氏,八百年前一日,她教了我师傅凌空之法,二人作神仙眷侣腾云上天,正好遇见你的前身玉龙,口衔莲花,私逃下界。我师父夫妇正在幸福中,哪里知道缘由。

    至三更,地藏王传话三界,说你悖逆龙族,着轮回四十世,每世寿至八岁,则百病缠身,不得善终。任何人助你改命,就是私犯天条。后来仙姑殒命,我师傅散了灵力殉情而去,临终前,他把这一切告诉我,还说以后惜花一定会因为你而犯天条,要我一定护着他。

    我是想护着他呀,可我逃不脱五十五岁的大限,我知道,现在我已经五十四岁了,但是我没料到,我会喜欢上黯儿,他现在是我的儿子!凌儿,请你帮贫道照顾好他,找到惜花郎!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我只会读心术,现在读不到他的心脉,因为他的脉太弱了,你要找到他!是你害他的,你就要救他!救他,记住我的话!救他!

    贫道:伏镇拜上

    兆凌双手颤抖,他把伏道长留下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是你害他的,你就要救他。找到他,救他。”伏道长的嘱咐,像响鼓一样,句句捶打在他的心上。“我该怎么才能救他呢?我到哪儿去找我至爱的姐夫呢?老天爷,我从来不求你,现在我求求你,你带我找到我的姐夫,救他回来。只要他能和我姐姐在一起,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啊。”

    兆凌的心中泛起一种炽热的情愫,他抬头看看现在的夜空,只有一轮孤月,看不见星星。几声蝉鸣,提醒他又到秋天了。因为有了叶惜花,秋天不再是清寒孤寂的;因为有了他温暖的话语和入微的体贴,即使曾经病弱如此,也会充满热望;兆凌想到了自己的爱情,正是在温暖的牡丹宫里,他遇见了心爱的鸳儿;正是在那里,他接受了姐夫的提议,去考了官试,证明了自己;正是因为有了姐姐姐夫的疼爱和救护,他忘记了冷漠的思过宫,忘记了父皇给他的当胸一剑,谈去了失去母亲的痛苦,收起了无依无靠的自卑,这一切都是姐夫给的啊!那些神秘的悖时而开的红牡丹,难道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这个至亲?兆凌的手轻轻抚摸这些诡异绝美的花朵,红的出奇,亮盈盈的,像流淌的鲜血,心里的血。

    他看着依偎在自己怀中,娇弱幼小的黯弟,小家伙默默无言,望着天,什么都不说。他也有心事,因为他爱他的义父。兆凌想要代替伏镇呵护黯儿,但他知道,奔涌而出的深情,有时候比不上潺潺的流水。他觉得一阵凉意,分不清是夜凉还是心冷,他的眼泪再次落下,滴在了这些不该开放的牡丹花上,也滴在了一双玉手上,这双手的主人来了多时,默默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披上那件姐夫赠与他的月白色斗篷,他不用回头也感觉得到,那正是他相爱至深的妻子——邢碧鸳。

    鸳儿把那件斗篷轻轻披在她的肩上,说道:“凌哥哥,你身子才好些,带黯弟早点歇了吧!在这儿坐了一整天,我也心疼啊!”兆凌望着鸳儿,他有好些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天凉了,”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爱妻如刀削成的瘦弱肩膀上,“刚没了孩子,受不得凉,鸳儿,自己先去歇着吧。我先把黯弟安置了,陪陪他,就来。”鸳儿看着自己的夫郎,脚下不动分毫。花间,站着一对,坐着一个,眼前心底,都是凄凉。只听见,三更的更鼓在夜色中回荡。

    空气里的凉意更重了,兆黯将要睡去,鸳儿抱起兆黯,正要往寝宫走,忽然之间,晚风大作,那些牡丹纷纷凋谢,那些如血的花瓣,竟卷上天际,刹那间遮蔽了月光。一条花的河流,带着甜甜的浓香,往一个方向飞逝而去。这样的奇景,今晚龙都的百姓,又要整夜不眠了。兆凌忽然想起这些花的来历,他用最快的速度,追上那花阵,鸳儿一见,抱着兆黯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