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思绪才回落到了眼前。婢女妤若此刻还依偎在一棵大树下轻轻啜泣着，公子李甲的心中泛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怅然与迷茫。

    秋风乍起，林间枯叶翩然若蝶，窸窣作响。一股凉意迎面袭来，李甲下意识地握紧剑柄环顾四周。

    明月高悬，树影斑驳，除了坐骑“夜照白”像一尊精美的汉白玉雕像在不远处咀嚼野草咔嚓作响外，这里空无一人。

    然而刹那间，李甲的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谁？！”

    他本能地剑指苍穹，保护起树下的妤若。定睛细看时，只见一只猫头鹰躲在头顶的树杈上，正在俯视下方。

    “嗨，伙计，你在嘲笑我俩吗？”李甲向那鸟开了个玩笑。

    妤若早已扑到了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人家的腰不肯松手。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乖，不怕，不就是一只快要疯了的鸱鸟！”

    她这才惊魂甫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望树杈，等到看清确实是只蛰伏着的猫头鹰时，才松开了手。

    受此惊吓，妤若似乎忘记了前面的不快，很快破涕为笑了。

    李甲捏住嘴唇，熟练地打了一声口哨，坐骑照夜白便小跑着过来了。

    “上马吧，咱俩天亮之前必须出关，这是我跟关令约好的，要不白天人多眼杂有人盯上就不好办了！”

    李甲说着便将妤若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将她架到马背上。

    妤若这次不仅没有恼火，还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担心地问他：“公子，我们会被抓回长安去吗？”

    “嗬，我的小蹄子，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

    李甲一手攥着马缰绳，一手扶住马鞍，脚尖在马镫上轻轻一踩，便轻快地跃上马背，不无得意地说：

    “屿公子最想逮住我，无奈他的手下都是些笨猪蠢货，这会儿怕是连城门都出不来！”

    “那……长公子岫呢？他做了将作监的主事，本事可大着呢。当然……还有相爷，他岂是城门能够拦得住的！”妤若还是担心公子李甲考虑不周，哪里出了纰漏。

    “驾！”

    李甲一边打马起步一边笑道：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咱府里的人。岫哥哥深谋远虑做事沉稳，绝不会连夜贸然出城捉拿你我俩小毛贼。至于……至于父亲，他老人家这会儿估计还不知晓咱俩出来的事；就算屿那小子打了小报告，岫哥哥也会劝住老人家的！”

    “为什么？公子凭什么如此肯定？”

    妤若摇摇头，他不明白岫公子怎么会劝相爷不要捉拿两个私奔的年轻人，相爷又怎么会听他的劝。她又质疑道：

    “还有，公子爷你那位……新娘子，怎么能忍受得了洞房花烛夜没有新郎官的委屈？她难道说不会闹出点动静来吗？”

    “她，你是说白天与本公子装模作样拜堂成亲的贵妃内侄杨小姐吗？”李甲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早就约法三章了。你可知道，她看中的可是咱那位乖巧的二十五公子堪，虽然堪早已有了家室！”

    虽然在相府里类似的丑事妤若时有耳闻，但李甲的话还是让她内心着实吃惊不小。

    “噢，奴婢明白了，家丑不可外扬。”妤若说。

    “唉——”李甲长叹一声道，“我这个败家子又给相府添了一桩家丑，天大的家丑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一番，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相府。

    不管怎样，今晚终于如愿以偿地跳出了相府的羁绊，离开了长安城的束缚，李甲就像脱笼之鹄，觉得身轻如燕。

    就连坐骑夜照白，也仿佛比平日要矫健得多，身姿恰似一道银色的电光，驰骋于大河荡漾般的关陇大道，铿锵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就像李二家梨园弟子敲出的鼓点。

    耳畔，西风呼啸。

    马背上的妤若，平生第一次与自己的主子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汗味，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异性荷尔蒙的魅惑气息，让她想入非非。

    为了不被飞奔的马颠飞，或被耳畔呼呼的风刮跑，妤若必须得紧紧地搂住前面这爷们的腰，死命攥住对方的腰带，同他保持一致的姿态，起起落落。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熟悉而又陌生。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夜的情景和此时此刻很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烂漫完全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紧紧搂着的那个男人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阿爷罢了！

    “抱紧抓牢喽，要不然你会被甩下马背去的！”李甲一边快马加鞭，一边郑重其事地安顿着，在前面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觉意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妤若紧紧攥着李甲衣衫的手心汗津津的，马鞍子也似乎湿漉漉的，身后魏然屹立的大唐都城早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妤若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无言的恐惧。此时的她真如出笼的鸟雀，被突如其来的自由惊吓得不知何枝可依，欲向何方。她不知道公子李甲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眼前的官道渐渐蜿蜒曲折起来，像流淌在山脚的河流。月光之下，左边是时断时续有如猛兽脊梁一般起伏挺立的山梁，右边则是万丈悬崖，崖下的溪流宛若银蛇。

    远处，还隐隐约约传开了狼的嚎叫。

    妤若的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她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怕。

    李甲感觉到了妤若在瑟瑟发抖，回头问她：

    “你怕了吗，小蹄子？”

    “公子你也怕了吧！”妤若的回答依然调皮如往昔。

    李甲知道这娘们的秉性，说实话，这也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骑马赶夜路一开始是刺激的，可是时间长了未免单调寂寞，他这阵子正觉得没趣，便打算拿她开涮。

    “妤若，你猜这条道叫啥？”李甲的语气有点神秘兮兮。

    “叫啥？”妤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便故意将脖子一扭道，“奴婢猜不出来，公子还是直说了吧！”

    “好，不过我可要提前声明清楚，说出来你可别被吓哭！”李甲继续卖关子。

    妤若用手在他的胳肢窝挠了挠，说：“李甲，你以为本姑娘是吓唬大的吗？不就一地名，能有多吓人？”

    “这可是你说的哦，不惧怕的话本公子就要说了——”李甲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故意娓娓讲道，“先前啊，这山里有一眼泉，喷出水的是黄色的——”

    只说这一开头，却又故意停下来不讲。

    妤若听得投入，顺着他的话去推测，居然脱口而出：“那这路……总不该叫黄泉路吧？”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黄泉路！”李甲说着大笑起来。

    妤若的耳畔恍惚又一次传来了猫头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本来心里就怕，现在听说这路的名字，一时不由地浮想联翩，什么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鬼门关、孟婆汤一齐出现在脑海里。

    她将前额紧挨李甲的后背，目不敢斜视道旁景物，因为此时哪怕是一块大石头、一棵老榆树，在她眼里都会成为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怎么不说话，怕了吗？”李甲问。

    妤若噤若寒蝉，浑身瑟缩。

    就在此时，李甲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居然看到远处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火龙！

    那是什么鬼？

    他严重怀疑自己眼花了，或者是产生了幻觉。

    可揉亮眼睛，举目再望，确是一条火龙，影影绰绰，还在向着前面山脚的管道边缓缓蠕动。

    真是活见鬼，都怪我这张乌鸦嘴！

    李甲满心后悔不该如此瞎编路名，可一切都晚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虽然他根本不晓得什么是唯物主义者。

    “吁——”

    李甲下意识地拽了拽手里的缰绳，声音颤抖着压低声音吆喝一声，让飞奔的马慢了下来。

    “公子你听，后面好像有人追上来了！”

    几乎就在妤若提醒的同时，李甲也隐约听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马蹄声与呼喊声：

    “少公子——，快停下来！父亲——叫你回去——，有要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