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光映照下的城郊亮如白昼。

    向东眺望，高大的长安城墙西北角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鼎足，四平八稳，顶天立地，霸气外露！

    往西，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林木葱茏，起起伏伏，扑朔迷离。

    眼前开阔平坦的官道恍若一条大河，浩浩汤汤，逐渐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公子，奴婢好怕，会不会有人追出城来？”

    婢女妤若浑身发抖，瑟缩着依偎在二十六公子李甲的怀中，仰望着离她很近的这个俊俏男人的脸庞，目光里充满了惊惧，活像一只暴风雨中躲进檐下的小雀。

    李甲则背靠一棵大树坐定，脸上依旧带着平日里那种什么都是浮云的神情，一副玩世不恭逍遥自在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怎么会呢？你知道的，那些人早就被本公子摆平了！”

    他说这话时阳光自信，棱角分明的嘴唇映在妤若清澈如潭的眼眸里，以至于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担心恐惧瞬间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皓月高悬星垂四野，天地一片静谧……

    许久，李甲用手指轻拢几绺浮动于妤若脸颊之上的秀发，目光如星子般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语：

    “亲，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并不应答，皓月之下依旧娴静如花，全身心地感受着他突突然的心跳。

    “小蹄子，你可要听清楚，从今往后妤若就是我李甲的女人了。谁胆敢欺负你，本公子决不会轻饶他！”

    俯瞰她，他禁不住勇敢地说出了憋在心间很久的话，接下来又为自己的尬白而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你胡说！”

    她一回过神来就和他不干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把推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束缚，逃离他的怀抱，跑向另一棵大树。

    李甲连忙追了过去。

    妤若的身子紧贴着一棵比她肩膀还要粗得多的大树坐了下去，双手捂着脸死活不搭理他。

    “好妹妹，是我错了，真不该说方才那些废话。原谅我这一次还不行吗？”李甲蹲下身子像个小孩一样安慰她，“你要是再哭的话，本公子也要跟着泪崩了呀！”

    妤若站起来，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像个勇敢的斗士质问道：

    “谁是你的女人？出来的时候咱不是有约在先，还拉过勾，说我们两人只管一块吃一块住一块走，你探你的宝藏，奴家找奴家的爷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这妞儿的心思还真不好猜！李甲差点没被妤若的话逗笑，赶紧抱拳举头望明月低头起誓道：

    “月神在上，天人共鉴，本公子保证以后绝不在妤若姑娘面前提及‘我的女人’几个字，绝不——呃，还有什么呢，妤若你说说？”

    他突然停下来望着她，恳切地等待她再做必要的补充，可是对方根本不感兴趣。

    本以为闹着玩玩，耍耍女孩子的脾气要人哄哄就完事，可是李甲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孩竟真的打开了感情的闸门，任伤心的泪儿纵横恣肆一泻汪洋了。

    “乖，是不是又想爷娘了？”

    公子李甲在妤若面前徘徊着，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来安慰她，他说：“咱这不是已经出城了嘛，过不了多久就能到金城兰州，相信吧，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可真是邪门，他越是安慰她哭得越伤心，以至于被他安慰得不断抽噎了起来。

    别看他李甲平日里在长安城里风流倜傥，左右逢源，成天跟那些个不三不四之人鬼混，有时还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威风凛凛。可现在当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子时，他却显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狼狈不堪，没了一点脾气。

    “唉，真是急煞人也！你说我李甲怎么这么粗心，刚一出城来，就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李甲现在简直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女孩子如此敏感，还不如不说那些肉麻的话。他仰天长啸，无意间看到彩云追月，思绪不觉飞回过去——

    自从几年前这个女孩被那个老奸巨猾的粟特商人曹仁惠当作礼物馈赠到府上第一次见面时，李甲就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巧合的是母亲似乎看出了他这个宝贝儿子的心思，几经周折总算从父亲那里将女孩要了过来，还让她负责他的日常起居。

    渐渐地，他就被这个女孩身上独有的气质吸引住了。即使她来烹茶时，他也要身不由己地多欣赏上她一阵子。

    她那并不时髦却自然松散的发髻，忧郁深邃而又含情脉脉的眉目，浓淡相宜自然可人的粉面朱唇，把盏弄琴拿捏得恰如其分的纤纤玉指，还有嗔怒时调皮可爱的模样……无一不让人感觉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般惬意！

    于是他特意设宴款待自己的好哥们、长安城有名的大才子韩君平，请韩哥为自己心仪的婢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妤若。

    还记得那夜的韩哥酒吃得有点熏熏然，硬着舌根笑道：“妤者，班婕妤之妤，漂亮聪慧美丽之谓也；若者，兰泽若芳之杜若，香气宜人之谓也。没错，就叫她妤若吧！”

    他李甲内心十分清楚尚未大婚就爱上一个婢女的后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喜欢她，不需要任何理由，喜欢一个人难道还要什么理由！

    他常想，宁愿自己不是什么晋国公府的少公子，同妤若一样也是个下人。只要能同她在一起，他就觉得整个世界是妙不可言的。

    况且，他李甲早就厌倦了高门大院里那种对下人颐指气使的做派。在他看来，下人们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食人间烟火的人，凭什么就没有追求幸福快乐的权利呢！

    牢骚归牢骚，他李甲只是个相府的浪荡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拯救不了这个世界，那就先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爱的人，这总可以吧。

    终于有一天，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那就是带上心爱的姑娘逃离相府，逃离帝都长安，远走高飞。

    就在父兄谋划着给他这个二十六公子娶贵妃的侄女做新娘子，谋划着李杨两家联姻大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这个败家子却在筹划如何逃脱羁绊，如何带上妤若这个可爱的小婢女远走高飞。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俩人一同骑在马背上驰骋于茫茫戈壁的痛快惬意，他似乎听到了耳畔呼呼风声中妤若姑娘银铃一般咯咯的笑声……

    有一天，当李甲把这个大胆的设想告诉妤若时，她却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一脸惊恐地表示坚决反对。

    难道他李甲对她不够好，让她担心靠不住吗？要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下人使唤；恰恰相反，很多时候他这个主子还在变着法儿取悦于她，她眉开眼笑了，他便觉得天朗气清了。

    终于，父亲李林甫与兄长李岫斟酌再三，二十六公子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天宝十一载的中秋佳节。

    婚期越来越近，他李甲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这样他常常用酒酿将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其实对于这些，妤若早就看在眼里。有一回，她甚至主动提出陪他一起吃酒。于是乎，一壶酒，两个人，小酌到天明。结果，主仆二人一双烂醉如泥。

    等到酒醒后，愈加荒唐的事情发生了，妤若姑娘竟然主动提出跟他李甲一起逃离相府。他欣喜若狂。

    只不过妤若郑重提出与他约法三章，正如方才她在大树下面重申的那几条：

    一、同吃同住同赶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二、你探你的宝，我寻我的亲，井水不犯河水。

    三、你做你的公子爷，我做我的小婢女，咱俩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