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灵魂都终将归于太虚。

    所以每个夜晚，待肉身沉睡，灵魂都会徘徊在太虚天边缘。

    这便是梦境。

    据说有人会在梦里收买灵魂，所以一夜之间，有人会变成你不认识的人。

    杨六一仰脸再次确认了城门上石匾的字：

    真城。

    城门在杨六一身后关闭，在幽暗中发出粗糙沉重的回响。

    真城是一座城池，城里只有一间房舍。

    所以每次想到真城，杨六一都感觉心里空。

    他听说过，真城是一座市场，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出卖自己的灵魂。

    而杨六一来这里，并不准备出卖什么，而是要找真城的贾化要单凉。

    贾化是真城市场的管理者——市令。

    单凉是收件人。

    杨六一觉得有这事点乱。

    本来事情很简单，张卡拉，王飞宇和单凉在网上结识了探险大咖刀哥。四个人组团进山徒步迷路了。困了六十四天。被救时，每个人都是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除了单凉，这个渣女在一个晚上卷了所有人的食物跑了，至今音信杳然。

    这件事在网上引发了一阵关于直视人性的口诛笔伐。

    四十九天后，杨六一接到一单，送一封信给单凉，她在真城。

    贾化是一个安静的胖子，戴着一幅无框眼镜，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肥宅，

    所以他建立的真城，只有一间房子。反正他很少出门；反正他是唯一的管理者，也是唯一的居民。

    其他的人都是交易者，交易完成就会离开。

    实际上，很少有人喜欢真城。

    贾化管理真城多年，人们都叫他：真城的贾化。

    每日交易时间一到，千万盏灯笼就会参差亮起——那是无数的影子手里的灯笼。

    影子只有两种颜色，黑色的是买家；白色的是卖家。

    他们来自不同的梦境，时隐时现的面孔上，闪烁着斑斓的光影。

    有的来自下雨的梦境，擎着滴水的伞；

    有的来自凶险的梦，喘息未定；

    有的梦着富贵，眼里闪着五彩缤纷的贪婪。

    每到夜晚，待价而沽的灵魂就会充满真城。

    ……..

    杨六一看着满城的影子，想不出怎么找到单凉，他想，这真是一个琐碎无聊的任务。

    杨六一是个害怕无聊的人，而且他也不太喜欢真城。

    于是他走到唯一的房子旁，纵身一跃，两指搭上了房檐，一缩身，翻上了屋顶。

    杨六一坐在房顶上，用幻术放出一束烟火，烟火砰然炸开，在市场的半空化为两个赤红耀眼字：单凉。

    真城市场所有的影子都停止了动作，整齐的抬起脸望向杨六一，面目全部隐去，变为黑和白。

    杨六一跳下房檐，径直穿过拥挤的市场，来到一堆肥大的黑影前，说：“单凉把灵魂卖你了？有她的快递。”

    整个市场中只有它的面孔依然变幻着青绿色的斑纹。这些光，像作业本上的唯一的对钩，杨六一不瞎。

    在真城，灵魂说不了谎。

    有人称呼真城为“死寂之城”，因为真城禁止灵魂发声，他们的内心会直接投射到表面。

    斑纹褪去，黑影脸部浮现出三张不同男人的面孔，分别带着悲伤，恐惧，惊慌。

    杨六一眯起了眼睛，他认出是刀哥，张卡拉和王飞宇。

    “单凉在哪？”

    三张脸在僵硬的咀嚼着什么…画面闪烁，扭曲，模糊，试图隐去。

    半晌，他们吐出一节指骨，几片指甲。

    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贯穿了杨六一。

    竟然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走回那间房子，推开了房门：贾市令在么…

    “我是真城的贾化，“市令的眼光从手机上移到杨六一脸上。

    “单凉来过吗？”

    贾化笑了：“在这里，一切都是用来交换的，我给了你要的答案，你就要留下灵魂。”

    杨六一想了想，说：“那不麻烦你了。”

    “还有，这里不允许存在任何虚假的东西，比如幻术。”贾化补充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真城。”贾化盯着杨六一继续道：“而且，你刚才已经犯规了。”

    “所以？”

    “所以，请交出灵魂吧。”

    杨六一觉得无趣，转身准备离开，立刻发现自己的双脚深深陷进入地面，直至膝盖。

    他仰视着贾化，苦笑道：“地板坏成这样，你也不修修…生意一定不好吧。”

    贾化咯咯笑着：“生意怎么会不好呢，有谁不喜欢真城的灵魂。”

    “哪怕是贾化建立的真城？”

    贾化脸冷了下来：“妖孽，你走不了的。”

    杨六一觉得好笑，这是他第一次被称作妖孽。

    接着，房顶突然震动了一下。

    贾化脸猛地涨的通红：“你！”

    房顶上，有两个人提着大号八角锤站在房顶的两端，他们刚砸掉了两处房檐。

    飞起的尘土中，他们都长着与杨六一同样的面孔。

    大锤再次重重落下。

    砰！大片砖瓦轰然落下，房子明显晃了一下。

    贾化垂下头，体型飞速变得很大，衣衫爆裂，肥肉如山般隆起，他用后背和双臂用力撑住房顶。跌落的眼镜，被他踩得粉碎。

    房间里的杨六一，扶着墙，用力拔出双腿：“假话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吧——所谓真城，只是你编写的梦境，你醒醒吧。”

    说完他就从一扇窗子跃出，拧身倒勾跃上房檐，手中也多了一柄大锤——在梦境里，他可以为所欲为。

    又是狠狠一锤。

    真城唯一的房子，发出一片痛苦的吱嘎声，像是呻吟，随即轰然崩塌成一堆瓦砾。

    腾起浓重的尘烟，尘土中，三个杨六一合为一体。

    巨大的贾化从尘埃中站起，如一座愤怒的肉山扑向杨六一，圆滚滚的手掌抓起挡路的灵魂，大把塞进口中。

    杨六一敏捷的闪躲，跃上的真城的城头，静静注视着这堆裹挟着烟尘，滚滚而来的肉身。

    ……..

    朝西医院的病房里，静静地睡着已经昏迷六年的肥胖症患者贾化龙，他是一家体量巨大的生物技术公司——真城实业——的创始人，他因证实了灵魂的能量存在形式而获奖无数，成为投资者的宠儿。但在之后的一个为人脑编程项目后期，他意外陷入了昏迷。

    外界所不知的是，这六年来，贾化龙在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逐渐被替换成了各种颜色的线缆，他像是睡在一颗线缆编织的巨大的茧中，同时在飞快的长胖。

    所有的医生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而贾化龙本人面色红润，生命体征稳定。

    在贾化龙陷入昏迷后，真城实业的股票也曾一落千丈，但最近传出了一则提振股市的消息，真城实业通过人脑编程技术成功搭建了一个新的元宇宙——真城——在这座城池的居民，可以从其他灵魂中吸取能量，使真城的居民达到永生。

    同时，这项技术开创了一个新的技术领域——灵魂的数字化交易。

    出卖灵魂将变得更加快捷方便，而且不会影响出售者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健康。

    真城实业的最新广告语是：真城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此刻是初冬黄昏，一个叫伍二零的人，坐在朝西医院住院部外的花坛里，看了看左臂上的信息终端，那上面正闪烁的倒计时的数字。

    他飞快的结了一个天罗地网诀和剑指诀。砰的一声，医院十二楼的一扇窗爆出了一团浓烟。

    一大群乌鸦被爆炸惊起，嘶喊着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像四散奔逃的灵魂。

    伍二零起身，走进了住院部大楼，收拾好之前在各个位置布置的水晶磁石令旗符篆，离开了。

    ……..

    于此同时，贾化的肉身像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突然栽倒。被压碎的灵魂在他的身下发出刺耳的哀嚎。

    整个真城开始震动，崩坏，烟雾弥漫；幸存的影子忘记了贾化的规矩，纷乱尖叫着逃逸向四方。

    杨六一知道，他们还会找到其他的地方，有些灵魂永远会以真城的名义，为自己插上草标。

    他面前伏着一堆巨大雪白的肉山，堆垒的褶皱中，贾化猩红的大口还在嗫嚅喘息，喷起浓重的尘土。

    杨六一爬到他的耳朵旁，对山洞一样耳道说：“别等了，不会有的。”

    这个世界终究不是游戏，没有说明书；不会叮的一声，就有什么狗屁系统告诉你该怎么做。

    ……..

    杨六一离开时看了一眼身后真城的废墟，在给单凉的快递单上，盖上一个印章：

    单号GN329010061185697

    运输状态：地址填写有误，未能送达，退件。

    派件人：杨61

    第二天，各地网站的头条都刊发了两则新闻：

    1，突发，自1989年来最大规模的超级太阳磁暴，引发地区局部电力瘫痪，某医院设备受损严重，死亡一人。

    2，真城实业创始人贾化龙因病不治。

    第十六天后，丁九告诉杨六一，单凉那单的发件人，也叫单凉。

    杨六一想，若自己能给困在海山关前的杨如果写一封信，自己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