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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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洞庭残月14中秋

    (十四)中秋

    次日中秋,阖家团圆的节日。学堂休息,县衙也休息,只有食肆酒肆最热闹。经过昨天淅淅沥沥的秋雨,今天秋阳似火,看来晚间可以赏月了。

    一大清早,陆灵梳洗完下楼去准备弄些精致的吃食送到殷淑房间里。刚到客栈前面大堂,就见柜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掌柜询问着什么。

    这间客栈,后院住店,前楼是食肆,二楼都是相通的。陆灵快步穿过,来到柜前那人身旁,笑道:“你可是在找兄长?独孤楠。”

    那人竟然是独孤楠。

    他出门一般化名顾楠,听到有人叫他真实姓名,略微有些吃惊。他一转头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娘子站在那里,有些眼熟,又说不清在哪见过。

    独孤楠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发,突然反应过来她刚刚说“兄长”二字,又知道自己名字,再加上这眉眼。他像遭到雷击一般呆在原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你是,你不会是,你是,陆灵?”

    陆灵咯咯笑弯了腰,道:“兄长身边都是你这样的武人,全部一心一意认我为内侍,还真是滑稽。你随我来,兄长大概已经起了。”

    独孤楠嘴角抽动,木然的随着陆灵向后走去。

    殷淑也是一愣,随即霍然起身,问道:“云儿呢?司空戬呢?可是出了什么事?”

    独孤楠也来不及问陆灵是怎么从太监变娘子的,赶紧过来行礼,解释道:“阿郎放心,都无事。额,也有些事,需要我过来传个话。”

    殷淑松了一口气。慕云从三年多之前一直在他身边,这次放他离开去江南游玩,却只见独孤楠一人过来,他属实吓得不轻。

    两个月前,慕云一行三人送“李含光”的回信给颜真卿,对方一眼看到慕云腰间的孽镜,简直不敢相信高仙芝的后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不远处的茅山。

    颜真卿几乎抱着慕云哭出来,他哥哥全家都死在安禄山手里,尤其他最疼爱的侄儿季明,跟慕云差不多年岁,因拒不投降,当着他父亲的面第一个被砍头,颜真卿哥哥更是被凌迟而死。他看到慕云,想起江山飘摇,不是剩下他自己这样失去晚辈的老人,就是剩下慕云这样失去长辈的遗孤,怎能不悲伤。

    颜真卿坚决留他们几人住些时日再南下,慕云也仰慕他已久,自然愿意跟在他身边。

    结果刚一个月,颜真卿被调任回京,接到调令须得立即启程。原来他接触过几次淮西节度副使刘展,才不惊人却总以天命自居,他怕此人会为乱江淮,自己便暗暗部署兵力。可是调动兵马这种事不可能悄无声息,很快被御史大夫李峘得知。他并不认同颜真卿对于刘展的看法,为了稳固江淮局势,他上书朝廷,说颜真卿无事生非,肃宗这才将其召回长安,任刑部侍郎。

    李峘如果只是一个御史大夫也还好,作用不会大过元载,可是他持节都统江淮节度宣慰观察使。正如肃宗给鱼朝恩一个特殊的官职“观军容”一样,“都统”也是属于李峘独一无二的官位,可见宠信。都者,监察督导,统者,掌控全局,这样的名头,他上书说颜真卿无事生非,朝廷不可能不重视。

    但其实李峘绝非贺兰进明那样的善妒之人,他这么做,也是希望江淮稳固。大唐北方已经处于战乱之中,江淮再出叛乱,怕是不好兼顾。

    颜真卿临走之前担心这边会立时生变,就让自己的女儿留在润州。她不过十七八的年岁,是个小娘子,任谁都不会觉得她留下有何不妥,但其实这小娘子从五岁开始便习武,熟读兵书,从来不喜欢闺阁红妆,就喜欢舞刀弄枪。颜真卿留下她,是防止一旦生变,有自己临走前的部署,他女儿带兵足可以抵挡一阵子。这样不但迟缓了刘展的锋芒,朝廷也来得及做出反应。

    慕云自然是自告奋勇也留在了润州,所以才让独孤楠带口信回茅山告知他师父这边的情况。只是苦了独孤楠,先是跑回茅山,得知殷淑带着陆灵去了岳州参加什么中秋斗诗,又跑回慕云那里告诉他自己要去岳州寻他们带口信。之后他一人一马狂奔数日,其实已经越过殷淑二人,比他们还先到了岳州。他在巴陵县找了好几天,挨家客栈打听无果。接着得知岳阳楼出了命案,心想殷淑应该又跟县衙扯上了关系,就到县衙门口蹲守,蹲了半日才发觉殷淑应该根本不认识县令胡以安,所以不可能到县衙来,便垂头丧气的离开。可是他前脚刚离开县衙门口,后脚贺兰进明就到了,紧接着殷淑就来了。独孤楠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又继续挨家客栈打探,这才遇到陆灵。

    殷淑和陆灵都忍不住笑出声,这独孤楠一路真是辛苦!

    独孤楠叹道:“可让我好找,这家客栈我之前来问过的,今日是第二次来问。我就怕阿郎在巴陵县有熟人,住到人家里去,那我只能去城门口贴告示了。”

    陆灵在一旁笑道:“你这毛毛愣愣的样子可怎么好!你上次来这客栈打听的时候,兄长和我尚未到巴陵县呢,你让掌柜如何未卜先知。”

    独孤楠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陆灵又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变成,一位娘子了!”

    他一提“娘子”,殷淑也笑道:“云儿托你来传话,说自己不南下了,要跟颜真卿的小女同守润州。想来我的云儿长大了,想娶亲了!”

    独孤楠一拍大腿,朗声道:“我看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家现在只剩他一个了,阿郎要不要写封信给颜侍郎提亲,我都狂奔了这数日了,也不差再奔上几日,去长安送封信。”

    殷淑点头道:“也好!只是你重伤痊愈才半年,这样奔来奔去也不用急成这样,缓些也可以。你且在巴陵再住几日,我确实沾染这边的命案了,那第一个死者是张九龄的侄孙。先看看这边如何收场,多则十几日,再走不迟。”

    接近正午,岳阳楼那边第一轮甄选已经结束。胡以安带着第五信和胡雨止,从三百多张送来的诗帖中选出词句通顺,意境高雅者十四人,派出衙役通知他们午时后到岳阳楼前“唱酬”。

    因为准备仓促,胡以安临时想出一个题目“残月”。本来今日中秋他是想出题为“圆月”的,但是又觉得太过简单了,就想再加规定的韵脚增加难度。还是胡雨止说,不如定题为“残月”,月圆之夜却让述说残月,这自相矛盾的题目,反倒最难!胡以安顿觉有理,随即定为“残月”。

    午时前,殷淑到药铺买了一些上好的药材和补品,跟独孤楠和陆灵两人来到出云阁。

    西兰和北昙回来后被老鸨安置在最后一个院落的西厢。这面二楼只有两间大屋,原来是年老色衰的几个老娘子住的,老鸨让她们腾出来给这二人“养伤”,明显是知道这二位以后只有“赔钱”的份了。

    南萱本来住在这个跨院,此时正在西兰的屋子里喂她吃药。

    西兰呜呜咽咽只是哭,不光是因为自己以后就是个废人了,还因为疼痛。断指之痛,实在不是她这样一位年仅二十的女子可以承受的。

    南萱安慰道:“青楼女子本就这样,西兰妹妹想开些,趁着这个机会离开出云阁,过些自由日子吧!想来妈妈对于妹妹的赎身银钱不会太计较了。我私自攒了一些积蓄,全部给你。”

    西兰咬着牙,痛苦的挤出几个字:“北昙姐姐可还好?”

    南萱叹了一口气,道:“脸上不再流血了,也没有伤及眼睛。不过从今晨清醒过来,便一直不言不语,汤药也不喝,我熬了粥给她,也一口没吃。”

    西兰强忍住疼痛,颤声道:“我根本没有下什么毒!为何那畜生要下这样的狠手。我唯有这一手好琴艺,北昙姐姐最重面容,如今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她这一夜,本就疼得无法睡觉,眼睛已经哭红了,头上发髻松散,脸色煞白,任谁看了都不免为她难过。

    这时听到门外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西兰妹妹可在里面?”

    南萱过去开门,但是并没有让来人直接进来,而是在门口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南萱又轻轻关上门,转回来对西兰说:“是那日一起去‘桂汤’的陆姐姐,她有些话想跟你说,她还带了两个郎君过来,其中一位精通医术,想一同进来。那个精通医术的人还说生铁造成的伤口,如果处理不好不仅疼痛,重的会累及性命。我看他不像夸大其词,不如先让他们进来,听听他们说什么吧。”

    西兰别过脸去,狠狠道:“这时,定是来看我出丑的!”

    南萱无奈劝慰道:“你明知道那个陆姐姐不会的。让她看看吧。”

    西兰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于是南萱又去再次给门打开,让陆灵等三人进来。

    殷淑走进来,看了看床上半卧着的西兰,不禁叹了口气,道:“西兰娘子,昨日伤你那人,就在你走后不久,陆灵已经过去,削掉他半个手掌,划花了他的脸。尽管你失去的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但是就此告别过去抚琴卖笑的日子,也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需你自己看开些。”

    西兰本来转过脸不看他们,但听说伤害自己的人已经被陆灵同样断手毁容,才有了反应。她转过来,眼泪汪汪的看着陆灵,突然哭嚎道:“陆姐姐!”

    陆灵走过去坐在她床边,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也流下了眼泪,“西兰妹妹,我只恨昨日不在现场,没有救下你。现在就算让我削掉他十根手指,也难解此恨!”

    西兰听她这样说,又控制不住,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殷淑也走过去,端起床头的药碗闻了闻,插嘴道:“不要再喝这个了,陆灵你先帮她二位重新煎药过来吧,我帮她们重新清理一下伤口。”

    南萱怒道:“我就知道妈妈断不会用什么好东西救治她们!她们这几年给她挣来的银钱还不值点好医好药吗!”

    独孤楠傻傻的站在门口,尽管刚刚殷淑已经给他讲了这个过程,可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哭哭啼啼,他哪里见过这阵仗。正茫然间,身后又进来一个“莺莺燕燕”,是东荷。

    她一进屋看到殷淑,低身道了了个福,声音里略带哭腔道:“十三郎来看妹妹啊。”

    南萱和西兰都仔细瞧了瞧殷淑,半晌,南萱才开口道:“原来是东荷妹妹之前说到的十三郎,多谢费心了!”她又看向东荷,问道:“北昙姐姐如何?”

    东荷木然的摇摇头,她目光从未离开床上坐着的西兰,半晌才道:“西兰妹妹,我已经回禀过妈妈。你和北昙姐姐这些年也辛苦了,她开恩放你们出去,不要一分赎身银子,等到你们养好伤就可以走了。以后天高地远,再不要来到这样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殷淑退到门口,在独孤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点点头便出去了。

    西兰止住眼泪,疼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低身呜咽道:“我们四人,我年岁最小,但在出云阁的时日也最久。六岁到了这里便开始学筝,十指全都破了口子也不敢作声。我能衣食无忧全靠这一手才艺,而你们三个到了出云阁便跟我平起平坐,甚至超过我,所以我才最好争斗。可争来争去争来了什么?我知道你们都真心对我,什么事都让着我。陆姐姐已经给我报了仇,我不怨了,只是离开这里,我也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

    几人又再不做声了,仿佛被她说中了心事。自古以来,青楼女子,哪里会有善终,更何况是没了一只手的废人。

    殷淑也不便跟她们言语,拿着一个纸包坐到床边的小凳上,开始拆西兰右手上的棉布。前端已经伸出血迹,他越往后面越小心翼翼,竟然拆了十几层,只是普通的棉布,几乎跟断肢粘在了一起,还在不停的滴血。

    西兰咬着牙,发梢流下汗水,显然是疼的无法忍受。殷淑尽量用最快的动作拆除全部棉布,然后拿起刚刚纸包里一个瓷瓶,向断肢处撒去一些土黄色的干粉末,直到覆盖了整个断口,之后用白色的棉纱附在伤口处,一层层的缠绕起来。

    整个过程连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显然他已经尽量手脚麻利了,可是西兰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她咬着牙,呼吸变重,但却由始至终没有喊出声一句。

    这时,陆灵端着新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殷淑转身要接过去,东荷上前一步道:“给我吧,多谢陆姐姐!”

    殷淑站到陆灵身边,朗声道:“西兰娘子,先安心养好伤口,以后何去何从到时自有安排!稍后我会去前面跟你们妈妈说这几日按我给的方子煎药,三五日伤口开始愈合,疼痛渐缓,便无大碍了。”

    东荷和南萱都向他行了礼道谢。

    殷淑看向她二人,也还了个礼,道:“东荷娘子留下来陪西兰娘子喝药,请南萱娘子移步,我有些事情需要请教娘子。”说完不等回答,自己先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陆灵跟了出来,接着是南萱,她出来后柔声对二人道:“请十三郎和陆姐姐到我房里一叙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走到最前面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