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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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洞庭残月10明月

    (十)明月

    殷淑凝重地点点头,苦笑道:“你当时身在北边,尚且不知其中原委,南边的人,可能连谁是张巡都不知道!他是开元末年的进士,虽然是个书生,却喜好兵书,任清河县令期间,政绩颇佳,因此几年内又获调任。如果不是这场叛乱,他大约也同郭子仪一样,无灾无难一生,官不过五六品,才不过贺兰进明。可是这场叛乱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尤其是他。”

    殷淑喝了一口桂花酒,好像要用酒香冲淡他语气中的苦涩,这才继续说道:“南霁云出城求援,先到许叔冀大军驻地,可是许叔冀坚决不出一兵一卒,甚至以自己军粮不够为由,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给他。最后为了面上好看,又可以跟朝廷交代,他将库中数千匹布料送给南霁云,以示救援之意。可想当时南霁云看那千匹绢布的心情!之后他又转去贺兰进明驻地,继续求援。”

    陆灵眼睛里泛出泪光,狠狠道:“在魏博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个许叔冀畏首畏尾,只知道跟在郭老令公身后,原来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殷淑冷笑一声,森然道:“更无耻的还在后面。南霁云到了贺兰进明大军驻地。贺兰进明坚持不出兵,但是欣赏南霁云的气节和才干,设宴款待他。他看到满桌的酒肉,想起睢阳城内,连麻雀老鼠都被吃干净了,当场嚎啕大哭。他俯地叩首再次恳求贺兰进明出兵救援,可是仍被拒绝。南霁云当场切断一根手指,以示自己跟睢阳跟张巡共存亡的决心,之后便拂袖而去。他再入睢阳之前,曾愤恨道‘如果活着一定手刃贺兰全族,如果死去,化为厉鬼也要杀死他!’。又过数月,睢阳终于支撑不住,全军覆没。张巡以及全部守城将领包括南霁云,也全部殉国。睢阳若早早城破,安禄山还活着的时候便可以占领江南,那唐氏怕是无力回天了。正因为一个起初只是小小县令的张巡,安家父子至死都没能南下一步。江南百姓免受战火,大唐得以重生,可以说他居功至伟!”

    陆灵流下眼泪,咬牙切齿道:“难怪要用十八层油布憋死许叔冀的儿子!这比千匹绢布,还差太多呢!明日那个贺兰进明就会到岳州,如果兄长猜测的不错,那凶徒下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他!”

    “不错,一定是他!张思远死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这件事跟睢阳有关。但是许叔冀幼子的死法,知道睢阳内情的人马上就会明白。这时再回想张思远的死就迎刃而解了。他是张九龄侄孙,又在岭南这等偏远处为官多年,一直不得晋升。听说他是被贬官后干脆辞官的。岭南已经够偏了,不升官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再贬官呢?我猜想他的死因就在这被贬官的原因上。张巡死后,圣上追封,可是因为他守城之时没有粮食,他,曾经吃人,几乎把睢阳城中的老弱妇孺全部吃了。去年朝堂上有人因此提出要撤去他的封号,各地大小官员尤其是南边,很多人纷纷附和上书表示赞同,吃人有违天道,确实不妥。但是圣上勃然大怒,竟然将上书的官员悉数惩处,重则流放,轻则贬官。我猜想张思远被贬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个。可惜现在司空戬和独孤楠不在我身边,不然让他们去岳州州府查探,一问便知我猜想的对不对。”

    陆灵急切道:“兄长,那许叔冀正在河北协助李光弼抵抗史思明呢。这样的人,我怕他会害了李光弼。”

    “放心吧,不会,经过睢阳一事,谁还会信任他!尤其李光弼那样的精明人。我反倒觉得李光弼会趁这个机会让他去送死,如果他不从,就只能投降史思明,到时候朝廷也不会放过他。总之这样的跳梁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他的儿子死的确实有些冤枉,父债子偿,也不算太应该。”

    “许谦无辜,张巡何辜?南霁云又何辜之有?若是我,必定杀了他全族,连他家的花鸟鱼虫都不放过!”

    殷淑看她语气愤恨,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其中痛楚的。你要求一个全族被灭的地狱归来的鬼魂,去原谅直接或者间接害他的人,那他第一个杀了你都不为过。

    殷淑突然哼笑了一声,感叹道:“这正是我说不能以对错论这件事的原因!张巡为了守住江南而死,江南官员却是讨伐他的声浪中最高的那个浪头。我若是劝别人放下这样的仇恨,那我跟上书声讨张巡的官员,又有何区别!”

    陆灵心知殷淑的矛盾,安慰他道:“兄长,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就算有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也很难再从头开始做个普通人了。你想找到他不难,或许帮助他脱离苦海才难。这个凶徒好像在岳州张开一张大网,只要跟睢阳一战有关的人进来,便收网吃掉。他连张思远这样上书要求撤去张巡封号的人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放过贺兰进明和许叔冀!如果想知道他是谁,恐怕要先弄清楚此人跟睢阳究竟有何渊源。”

    殷淑笑道:“是啊,所以我们不如以逸待劳,静观其变。贺兰进明不是之前那两个后生,不论在朝堂内外,他都声名远播,且他为人可以说是老奸巨猾。要是凶徒动手杀他,必定会露出马脚,也不用我们费力去找了。如果之前我猜想的不错,凶徒认得张思远等四人,他那日带着掺有仙人扇的酒登上岳阳楼守株待兔,为了事后不暴露,他大概是想给四人全部杀掉的。不过李太白的出现让他有一些动摇,偏巧张思远一人下来,他就临时改变了计划,只杀了他一个人。第二日他又用一些其他的由头,给许亦扬约出来杀害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矛盾在里面,他分两次动手,更惹人怀疑,为何那晚不一次杀掉所有人呢?总不能因为是忘带油布了吧。”

    陆灵也眉头紧锁,思考着殷淑说的这个矛盾之处,“兄长,凶徒有没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许亦扬的身份?他只是许叔冀的幼子,无名无职,不像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官员。他窝在小小的巴陵伺机报仇,而不是直接找上门去刺杀,或者乔装刺杀,说明他应该受到什么限制,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也许他当晚只想杀害张思远,却意外得知了许亦扬的身份,这才又再次行凶。否则以他恨之深,绝对不会顾及任何人,当晚就会按照原计划杀害岳阳楼上所有人的,而不是只杀害张思远了。”

    殷淑点头道:“很有这个可能!张思远死后,县衙公开审理,那三人的身份便不是秘密了,也许凶徒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惊讶的发现,自己仇人的儿子竟然到了自己面前!”

    “还有,为何这个人选择在岳阳守株待兔呢?他怎么知道贺兰进明和许叔冀会来岳州。仅凭这里游客往来不断?可是也有很多官员终其一生都不会来岳州啊,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殷淑答道:“你可还记得那个传言,说贺兰进明娶了一位狐妖,他的娘子就是岳州人。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而且,他的娘子和全部儿子一夜之间都消失了,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的,要么是全部被人杀了。”

    “那许叔冀呢?他跟岳州有何联系?”

    这次殷淑也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知了。许叔冀是安州人士,距岳州数百里。他父亲当年官至平卢节度使,他早年门荫入仕,虽然武学世家,但其人可以说是将家风败坏的干干净净。岳州这里文风盛行,贺兰进明文采斐然,他来岳州不奇怪,可是这个许叔冀,究竟是为何呢?”殷淑将杯中桂花酒一饮而尽。

    陆灵又给他倒了一杯,问道:“兄长,我还有一事不明。力气大小跟武功高低关系并不是很大,比如我武功在独孤楠之上,可是十个我也不见得有他力气大。所以杀那两人的一定是个男人,女子是不会用这么费力的方法的。就算真有女子是天生神力,那她还不如直接去刺杀他们,岂不是很好?并且张思远是被推下去的,也可说明这个人,应该不太懂武功。可是兄长却一定要查出云阁里跟张思远有牵扯的女子,这是为什么?”

    殷淑解释道:“我觉得出云阁一定有牵连,至少有一个帮凶在里面。凶徒不可能夜夜守在岳阳楼上等张思远等人去。这四人的行踪又大部分都是临时起意。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在出云阁的时候,将第二天清晨要去岳阳楼的消息透漏给了某位娘子,或者干脆是有人建议他们第二天一早过去那里的。”

    陆灵笑着应道:“难怪今日在东荷娘子面前,兄长不让我直接问她,万一就是她的话,那真是打草惊蛇了。看来这个隐藏在出云阁里的帮手还不知道张思远写了那样一首诗给她暴露出来。但是如果李太白分析的不错,张思远应该是有给这位娘子赎身的心思,可全出云阁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娘子是谁,可见是刻意隐瞒的。”

    殷淑叹道:“陆灵,我本不欲让你去做这样的事情,但是确实你去,最顺理成章。”

    陆灵笑意更深,“我不去,难道要兄长去吗,还未娶妻,就先要纳妾不成,那需得给四钗全都纳了,就怕那个北昙根本不愿见你呢!”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说是默认自己就是殷淑要娶的那个“妻”,不免又脸红起来。

    殷淑却并没有打算终止这个话题,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半倚在边上,表情放松的说道:“得一人心,始终如一,一心一意……可见情字最深就在这个‘一’上。我说过只娶你一个人就一定只有你一个人。管她什么东荷西兰还是冬虫夏草的。陆灵,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陆灵也学他倚在一边,道:“我也不知你为何认定了我是内侍,再说我本来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女子。兄长,陆灵和殷淑一样,并不是一个化名,而是我们的另一个身份,是真实的。现在,我只想这样。”

    外面月到天中,两人再次来到甲板上并肩坐下,湖面平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就像那晚的天目湖,只是比天目湖要大上数倍,洞庭千里浩渺,一眼是望不到头的。

    殷淑道:“李太白年少之时写过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乍听起来跟打油诗无异,但细细想来,真觉凄凉。这轮明月照到你我,也同样照到故乡,可是你我却永远都无法回到故乡去,并不是年少的那个地方,而是年少的时光。自古来易去难,散易聚难,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对着这轮明月诉说,希望自己思念的人也在看着它,好像这样就能把想说的话传过去一样。”

    “还有三日便是月圆之时,希望月亮能照到的地方,都是团圆。兄长对着月亮会想什么?”

    “太多了。北方的战事,朝廷的态度,云儿他们走到何处了,明篱什么时候能跟他爷爷见面,很多很多。我也很高兴你能在我身边。过去这许多年,我活的心如止水,是那种真正的平静,就算你天天让我用紫叶寒兰泡茶喝,我也不会有事。但是从去年秋天你在身边之后,我好像被人从成仙的半路上给拉了回来,开始有了多种多样的情绪。”

    陆灵怅然若失地道:“情绪多了,牵绊也就多了,那么顾忌也会越来越多,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殷淑学她的口气笑道:“现在,我只想这样!”

    第二天一早,陆灵感觉有阳光照在她脸上,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升出湖面老高。她一转头发现自己枕在殷淑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衫。殷淑则坐着,伸着腿让她枕着,双手拄在身后的甲板上,正望着她笑。

    陆灵赶紧起来,不好意思的说道:“怎么睡到这个时辰,不是说日出是洞庭湖上的美景吗,兄长为何不叫醒我。”

    殷淑并没有动,抬头看向她,笑嘻嘻的说道:“这洞庭湖上的美景可不止日出,还有‘美人醉卧甲板’!你是看不到了,我替你看的。”说完,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陆灵被他说的脸色更加红了,上去踢一脚殷淑的腿,嗔怒道:“快起来吧,把船还回去,别误了巳时之约!”

    殷淑被她踹的吃痛,“哎呦”一声,“我不是不想起来,这腿被你枕了一夜,已经没有知觉了,现在又突然痛起来。”

    陆灵俯下身子,让殷淑搭她肩膀起来,“兄长一夜没睡?”

    殷淑没有动,应道:“不用,缓片刻就好,我怕一下子起不来,累你跌倒。确实一夜没睡,你枕着我,我哪里敢睡,怕你一翻身掉洞庭湖里,你刚吃了蟹,湖里的蟹闻着你不陌生,再当成同伴给你收走了可怎么办?”

    陆灵被他气笑了,但是想到昨晚他讲的命案缘故,又随即悲伤起来,道:“兄长一会回客栈小睡片刻,等我消息。我总有种感觉,这个跟凶徒有关的女子,也跟睢阳有关系。”

    两人回到渡口,还了船,离巳时尚有一个时辰,又找了间食肆用了饭,这才回到客栈。

    陆灵要离开殷淑一个多时辰,不免担心这期间有人对他不利。她假意让客栈的饭博士送些饭菜和酒到房间里,做出两人要一起吃饭聊天的假象,随后自己才偷偷出门,从后院越墙而出,一路上也是尽捡些无人的小路走,左拐右拐,竟然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到“桂汤”门口。

    午时将尽的时候,殷淑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身便起来了。

    陆灵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她换了一身装束,上身墨绿是暗纹短襦,蛋黄色裙摆,一条墨绿色带子高束腰,头上平整的梳着云髻,侧边只插着一只简单的素色步摇。

    殷淑看她有些发呆。陆灵走过来笑道:“怎么?兄长还是不习惯看我作女子装扮?”随即正色道:“确实有一人,后腰间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痣,你猜是谁?”

    殷淑拉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随即反应过来已经过去好长时间,茶水都凉了,又将茶水推到一边,换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清水地给她,这才回答道:“五成把握,南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