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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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洞庭残月9万箭

    (九)万箭

    小丫头推开门,自己退到一边,给两人让出进门的路。

    殷淑几乎没见过闺房是什么样子的。陆灵扫视了一圈,她想象的青楼房间大概是金碧辉煌或者配色艳丽夸张,没想到这房间跟一般人家小姐的闺房并无二致,甚至有些过于淡雅了。里间有一个一人高的木架子,上面挂满戏服舞服。之前“刘裁缝”说东荷擅舞,看那些衣衫,应该是通各式舞蹈不假。

    迎面一张圆桌,他们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女子就端坐在主人的位置。她今日身着淡紫色襦裙,粉色外衫,头上的发髻显然认真梳过,半边发髻带着“凤求凰”的金钗,看起来华贵又不失俏丽。

    东荷站起身,微微欠身行礼道:“惊扰二位了。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二位便觉得奇怪。今日在前楼迎客,又看见你们进到斜对面的食肆,还真是有缘,所以冒昧请二位前来一叙,太过唐突了,还请见谅。”

    殷淑拉着陆灵坐下,东荷目光从他的手上一扫而过,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殷淑也坐稳后才说道:“娘子说笑了,多谢娘子请的饭菜,我们理应来答谢。在下殷淑,排行十三,这位是娘子陆氏”

    东荷蹙起眉头,问道:“郎君不问我,那日为何看你们奇怪?”

    “想必是看出来她是女子假扮的。但是我们二人结伴而行,却又不像是夫妻。”

    东荷一脸惊讶,“郎君竟然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敢问其中原委!”

    殷淑抚掌笑道:“并没有什么玄机,我们二人确实还未成亲,路上不便,他便扮起男装了。不过……”

    东荷立刻接话道:“不过,你即将要娶这位娘子,并且只心悦她一人,不打算再娶旁人了!”东荷笑着站起身,继续道:“十三郎重情重义,令人心生敬佩。不过陆娘子真是容颜倾城,就是我们‘北昙’站在这,恐怕也要逊色不少,确实是郎君的良人!”

    东荷说着走到门口,陆灵也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果然东荷打开门,将外面刚刚送来的酒和几样粉糕接过,亲自端了进来。

    东荷给每人的酒杯都斟满,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继续道:“我们风尘女子,最好的出路便是遇到良人,赎身,嫁人。运气好的,嫁到个大户人家做妾,主母随和,那便是极好的归宿了。可是我并不这样想,我只愿嫁给一个心仪之人,就算受些苦楚,也绝对不后悔。如果真的气运不济,遇人不淑,那我也认命了!”

    殷淑叹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希望东荷娘子早遇良人,可以‘君心只一意,永不相决绝’!不瞒娘子,我们来出云阁,是为了打探一件事。”

    东荷脸上略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还是问道:“何事?但说无妨。”

    殷淑看了一眼陆灵,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又转回冲着东荷说道:“这之前半月,有四位相公经常来这出云阁,我想知道他们与哪位最交好,尤其那个叫张思远的郎君。”

    东荷牵起一边嘴角,妩媚的笑道:“二位不像官府中人,也来打问此事?之前县衙已经有人来问过了。那张思远来过五六次,我却只接待过一回。那人桀骜的很,瞧不起我们这些烟花女子,尤其是我这样字都识不得几个的。因此他们点我去前楼的时候,也只是舞上几曲。我本不想去,但是妈妈说他们都是官员或是京官的亲眷,让我务必不能忤逆他们的意思,我才勉为其难去跳了几支。”

    殷淑点点头,又问道:“东荷娘子可常去那‘桂汤’沐浴?其它几钗呢?也常去吗?”

    东荷又皱起了眉头,好像弄不懂殷淑为何一下子从“命案”问道了“沐浴”上,“除了北昙,其余人都经常去,大约七八天便要去上一次。”

    陆灵听到这里,刚想开口问她是否知道谁身上长有一颗红痣,但是想到刚才殷淑问话前冲他摇头的表情,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让自己问这个问题。陆灵心道:难道这个东荷有可疑之处?殷淑是怕她打草惊蛇?

    “东荷娘子是何时到的这出云阁?那三人呢?”

    “我是大约两年以前到的这里,北昙姐姐跟我差不多,最晚来的是南萱妹妹,应该是我来之后大约三四个月,最长的是西兰妹妹,她年幼之时便在这里了。”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娘子帮忙。”

    东荷咬了一下嘴唇,随即肯定道:“好吧!我帮二位就是,不过如果此事会危及阁中其它姐妹,还请免开尊口。”

    殷淑笑道:“东荷娘子仁义。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明日,我家娘子想去‘桂汤’沐浴,不过她没去过那样的地方,可否请东荷娘子陪她一同。但也请西兰娘子等与那张思远有过接触的姐妹同去。我想,大家随意聊聊天,也许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并不会危及任何人。只是官府审问,东荷娘子也知道,情绪紧张,可能会漏了什么旁枝末节看似不重要的事情也有可能。如若可窥得真相,我答应娘子中秋过后一定再来出云阁,以实情相告。娘子可否答应?”

    东荷面上全是狐疑之色,并非奇怪他所求之事跟张思远之死有关,而是奇怪,只是一群妇人聊天的话,为何一定要选在“桂汤”。但是他最后一句话,又摆明是说现在无法据实告知。

    犹豫片刻后,东荷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帮十三郎这个忙,无论以后我与二位之间还有无缘分,至少此刻我知道二位磊落坦荡,应该是一心为那张五郎伸冤,这点举手之劳,还不算什么!”

    殷淑哈哈大笑道:“东荷娘子洞察人心的本领非常人可比,将来能被你选中的郎君必定也是正人君子,一定会好好待你,‘白头不相离’。”

    东荷嫣然一笑:“承十三郎吉言。”

    陆灵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晚她不用背着臭鱼碎到这香喷喷的出云阁里四处“投毒”了。她也笑着对东荷说道:“妹妹,明日巳时,我就在‘桂汤’门前等诸位。多谢仗义相助,日后若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定尽绵薄。”

    东荷嫣然一笑,“姐姐既然这么说,那请姐姐赐教,是如何让十三郎心里只你一人的?”

    殷淑没想到她居然问的这么直接,他突然觉得脸上也有点燥热,下意识的搓搓手。

    陆灵在一旁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小动作,而是正色回答东荷道:“妹妹,你刚刚说的很对。若是自己认定之人,就算吃些苦头,又何悔之有!我若认定一人,就算他身处万箭之下,明知无用我仍愿立于他身前,虽死不悔。”

    东荷一愣,随即赞许的叹道:“竟是十三郎高攀了姐姐呢!”

    二人出了出云阁,太阳已经西斜,一天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此时距离中秋斗诗记盛,仅仅剩下三天。街头巷尾是听流言最好的地方,所谓道听途说就是这样的。二人向洞庭湖畔走去,路上已经传开,张思远和许亦扬是被狐妖害死的。

    到了渡口,殷淑租了一条大一点的乌篷船,讲明第二天一早归还。船主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在湖上飘过了宵禁的时辰,务必不要靠近岸边,以免惊动值夜。

    大乌篷渐渐朝着湖中飘过去,大约划出几里的时候,他们放下船桨,任由船漂泊。

    二人并肩站在船头,天边那团火球已经沉进湖里大半,上面依旧红的刺眼,下面在水中的部分好像撕成万条光带,游离飘散在湖面,又似碎玉成玦。晚霞簇拥在太阳两边,形态各异,散满整个西边的天空。它们相映成彰,恨不得一股脑的释放出全部的光和热。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火球完全沉进湖里,四周逐渐暗了下来,天边一抹晚霞也跟着褪去红衣,收起最后一道余晖,变成一团黑影,好像朱颜辞镜般徒留记忆中的瑰美壮丽。

    殷淑悠悠念道:“‘东南起归望,何处是江天’,北边已经渐冷了吧,过了中秋,将士们都要换掉薄装了。可是江南这边,白天还是酷热的很,岭南一定更热!”

    陆灵听他读的是张九龄的诗,问道:“兄长执意插手巴陵县的命案,就是因为张思远是他侄孙的缘故?”

    “开始的时候是。现在虽然也是,但却多了另一层缘故。”他看看周围,笑道:“这下不怕人多口杂了,难不成会有人躲在船下偷听我们讲话?”

    陆灵也笑道:“巴陵县热闹,街上食肆客栈,到处挤满了人,我们讲话之前总要四周看看有没有在偷听。在竹楼就不会......”

    殷淑不等她说完,就接道:“那是因为在竹楼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洞庭湖上的落日和朝阳都极美,不可错过!”

    “之前在嵩阳,在魏博,还有鱼台村,我好像跟兄长看过好多次夕阳和朝阳,每次都很美。”

    殷淑转过头看向陆灵,夕阳下她面色微红,明明昨天还是那个明媚少年,殷淑真搞不懂自己为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近一年的时光都当陆灵是个内监。他呆呆的说道:“我希望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夕阳和朝阳可以一起看。”

    他又看向落日的方向,终于问道:“为何你会那样说?‘万箭之下,明知无用却仍愿立于我身前’?”

    陆灵知道他一定会问,语气平静的答道:“四年前洛阳城破,我三个哥哥全部战死。父亲战至最后一刻。安禄山命人劝降,父亲不从,破口大骂,他下令叛军对准我父亲一人万箭齐发。母亲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挡在父亲身前,最后两人全部死于箭下。母亲,不懂武功,是个柔弱的女子。”

    殷淑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了会是这样,他转过身,把陆灵搂到怀里,低声道:“还是我立于你身前吧!我不懂武功,也就这么大用处了,但是你不同,无管什么情况什么境地,你总是可以有生路的。无论何时何事,你都不可以替我去陷入危险,明白吗?”

    陆灵挣脱起来,破涕为笑道:“不会的。以我的武功和兄长的智计,这天下能害到我们的人恐怕不会有。再说就算有,我们躲着点就是了!”

    这时月亮已经渐渐升起来,临近中秋,几乎是圆月了,湖面由墨绿色变成纯黑色。陆灵也脱口而出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殷淑笑着接道:“下句该说相思了。不过张九龄这句诗可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回到乌篷里,点起一盏灯,倒上两杯桂花酒,仍是让船随意的飘着。

    陆灵穿着襦裙,不好在盘膝而坐,尴尬的笑笑,侧身坐在小桌对面的蒲团上。坐定后她问道:“兄长之前说‘事情棘手’,可是发现了什么?我总觉得这只是刚刚开始,可能接下来还会继续死人。因为凶徒明显是在报复。”

    殷淑眼睛直直的看着灯光,木然答道:“虽说杀人终归不对,但是这个凶徒杀人,却实在不能以对错论之。我希望尽快找到他,但又说不清找到之后我能做些什么,无法劝说他不要再继续杀人,又不想亲手揭穿他。”

    陆灵愕然,“这是为何?”

    殷淑像是缓过神来一样,不再看那灯光,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四年前安禄山叛乱,他南下后自己带兵西进,直取两京,这是为了覆灭唐氏。但是他也深知大唐的钱粮命脉在江南,所以同时派大军南下,可是这大军南下的脚步就停滞在了一个地方,睢阳。书生张巡带着他麾下将军南霁云驰援睢阳,后跟太守许远靠着城中不足七千的驻军拼死抵抗住叛军南下的脚步。本以为这样会等来朝廷的救援,结果过了年去,春暖花开,安禄山都被其子安庆绪杀害了,朝廷仍旧无暇顾及睢阳。安庆绪急于南下取得江南钱粮,派尹子琦率近二十万大军猛攻城池。城内虽然在夏天来临之前用计收割了尚未成熟的庄稼,但是七千兵将每人每日也只能分到一勺米,最后连这都分不到了。就这样七千对二十万人,几个月过去,尹子琦竟然没有拿下睢阳。张巡心知支撑不住,命南霁云突围出去求援。可是该来的早就来救了,半年多的时间不来,那就是不想救。距离睢阳最近的就是当时是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和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

    陆灵听到这里瞬间眼睛一亮,讷讷的道:“我只知道最后张巡身死城破,想来他们都没有出兵救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