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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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16桂花

    (十六)

    郑宽和郑元昊讲完事情经过,郑宽还是一脸淡然自若,但是郑元昊的脸几乎红的能拧出血来。殷淑心道:“此人跟父亲作恶多年,莫非还存有一丝良知。可又有什么用?那么多人命折在这父子手上,永远也别想洗清了!”

    郑宽略微迟疑一下,又问道:“就凭我是溧阳县有田地最多的人,而赵志林之死跟田地纠纷有关,就判定我和‘白骨’有联系,道长未免太武断了吧?”

    殷淑笑道:“当然不是,贫道刚才也说了,起初只是一个直觉。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赵志林死前那晚对妻儿说的‘官官相护’。他大字不识,这不像是他的言语。今天清晨想到是你杀害的陆侃,想到你杀人的原因,这才怀疑‘白骨’案也是你做的。更重要的是,赵志林死后被埋在赵家隔壁,为什么白骨后来跑到赵家对面的厢房墙里了呢?只能是频繁买卖这两间房屋的人移过尸骨。贫道猜想,应该是元箴对小小有意,所以坚持要住在赵家隔壁的‘凶宅’。你父子二人一合计,干脆给对面买下来,给尸骨也挪过去,一间两院落的小房子,又在凶宅对面,应该不会有人去买,大不了来买你也不卖就好了。没想到子昂看中了这个屋子。恐怕你们郑家也是自告奋勇帮忙翻新的,完全没有动西厢那间屋子吧。”

    “不错,不错,这确实是我们思虑不周,但是没办法,尸骨跟墙壁已经融在一起,抬出去埋起来更加惹人注意,不如直接拆了墙挪到对面。我不能让元箴住在有尸骨的房子里,他又坚持要住在赵家隔壁,连对面都不想。当然我拗不过元箴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个是我认为尸骨被移动后放在别人家里,反倒更安全。要不是子昂私拆西厢,也不会如此。都是被那个‘税间架’害的。”

    “那还有最后一桩命案未解了!”殷淑耸耸肩,好像终于要完成任务一般。

    郑宽再次一头雾水,“还有什么?”

    “那个姓魏的县令。他被烧死的?我本来认为也是你做的,但刚刚知道紫叶寒兰后又有点疑惑。你毒死他就好了,就像你毒死陆侃一样,为何非要杀他全家?”

    “哎,那也是一个意外!”郑宽说这些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就好像在说自己出门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样轻松,“他发现了一些端倪,我就给他也下了紫叶寒兰,但是他发作时不小心碰到灯烛,引起了大火。这笔账确实不该算在我头上。”

    这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低声对郑宽道:“孙泰来了!”

    郑宽微微皱眉,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临出去的时候给了这个仆人一个眼色,说:“后院角楼,别弄出太大动静。”

    郑宽出去,郑元昊也跟上,屋里只剩下殷淑陆灵和那个仆人。这人身高接近八尺,体格结实,面呈铜色,一看就是力大无穷功夫了得。他对着两人比了个“请吧”的手势,殷淑和陆灵便乖乖的跟着他向后院走去。

    三人到了后院,眼看后墙就在眼前,最东边一个小角楼。仆人在前面,说了句“到了,进去吧”,刚转过身要拉他二人,就见陆灵袖口里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刀被抬手甩了出来,这个高度正好是仆人的脖颈处。顿时鲜血喷涌而出。那个仆人两手紧紧捂着脖子,瞪大眼睛,再发不出声音。

    陆灵拉着殷淑说“走,但不要跑。”

    殷淑边走向后院小门,边问道:“你没事吗?”

    陆灵严肃的答道:“只是甩出一个袖箭,不用动什么真气,不过再来人,怕是就应付不来了。”

    殷淑明白这民间的三脚猫功夫,就算对上徒留武功招式的陆灵,他放倒个把人也不在话下,但是心里仍不免隐隐担心,怕他动作间呼吸不稳。

    眼下好在就这一个,看来是空有把力气,以为对方中了毒才这样有恃无恐。两人走到角落里一个小门,打开栓面前就出现一片菜园,不足百亩,穿过菜园,面前就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稻田。已到盛夏,庄稼茂盛,两人沿着陇边一前一后不徐不疾的走着。

    走出一小段,太阳已经彻底沉下去,看来已到戌时,陆灵不时回头,他只希望在有人追上来之前,能稍微走远一些。为了更好的保存体力,两人一路都不出声,尤其是殷淑,天气炎热,走几步就出汗,他体质虽然不至于弱不禁风,但是毕竟不像武人体魄,稍微走快些都会呼吸不匀。

    当走出去四五里路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按照这个速度,再用不到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天目湖了。陆灵经过这段时间,呼吸调整到最低,所以丝毫没有不适。但是殷淑情况就不太好,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脸色更加白了。

    陆灵不敢停留,但拉着殷淑放缓脚步,稍微慢了一些,好在黑天后天气也凉爽起来,这样又过了一炷香,殷淑终于也平和了下来。

    陆灵刚刚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背后方向竟然出现若隐若现点点火光。他们离开陆宅的时候特意给小门敞开用来迷惑郑宽。一般人逃走,跑出门后就算没办法从里面上栓,也至少关上门。这仿佛是一种心理防卫,关上门就觉得追兵不会第一时间判断是从这里出去的。可问题是整个后院就这一个小门,如果出去只能是从这里。所以两人索性打开那扇门,郑宽看到至少有可能犹豫一下,两人是不是故意开门,本人却因为不可能走路太久,其实是藏在宅子里的某个地方。这样便会留下一些人,先搜自己的宅院。郑宽的宅院是溧阳县最大,全搜一遍,也得耗费两个多时辰。

    火光越来越近,大概十几个人。殷淑和陆灵不敢耽搁,继续向前走,脚步也加快了一些。

    不多时,前面出现一片林子,看上去全是桂树,两人走了进去。

    刚进入林子不到十几步,隐约传来一点臭味。殷淑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陆灵,这是臭桂味道,出了林子就是天目湖,湖边凉爽,肯定有桂树提前开花了,那臭桂花有解花草毒之效,不管怎样先找一些吧。”

    陆灵抬手按一下殷淑肩膀,四周已经漆黑,她低声道:“我去去就来,兄长坐在这里休息片刻,不要说话。”然后殷淑就感觉肩头的手抬走了。

    殷淑气刚刚喘匀,陆灵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两簇小花,两人也不管什么味道不味道的,直接放在嘴里嚼了咽下去。殷淑似乎好受了一些,胸没有刚才那么闷了,看来这臭桂确实能缓解一些紫叶寒兰的毒性。

    林子外面已经出现细细梭梭的人声。郑宽的人追上来了!

    两人不再耽搁,赶紧继续向南走。林子尽头是一个浅滩,接着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这漆黑深沉,平静如玉的就是天目湖。在夜色下,前面静的可怕,身后林子里隐约蝉鸣,这氛围诡异又缱绻。

    “兄长可会水?只能进湖里躲躲了!”陆灵下意识的抓住殷淑的手腕。

    “会,你呢?不过只是隐在水里应该不行,憋气最费体力,不是毒发就是溺死。天目湖纵宽大约四五里,不如慢慢游到对面去。”殷淑见周围已经没有刚才那样黑,月光反射到湖面,像镜子一样,除了湖里,四周还是看得清的。殷淑一转手挣开被陆灵抓着的手腕,反过来拉住他的手,低声说:“进湖里吧,不要松开。”

    陆灵点点头,跟着殷淑一点点走进湖里。

    两人游出几十丈远,回头看到树林边出现火把的光。不过陆灵并不担心,这个距离仅仅露出头,湖边的人应该很难看到了。

    对于陆灵来说游和走几乎是一样的,但是对于殷淑来说尽管游的很慢,可能还是要比走路费些体力。大约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两人已经接近湖心,四周全是墨玉般的颜色,延展开来,尽头隐隐出现深黛色的山峦,月亮虽然偏东,但眼看就要到头顶。两人每向前游一下,荡出的涟漪便在月色下给平静的湖面开出一朵朵花来。殷淑忍不住笑道:“别有一番意味!”

    听他在前方说话,陆灵赶紧追上,游到跟他并肩的位置。殷淑看向陆灵,只见他肩头以上都露出水面,从脖颈到脸上挂着水滴,头发全部湿了,还有几缕贴在鬓边。陆灵本就皮肤白皙,被黑色湖面反衬的更加白了,就好像月亮倒映在湖面的影子,剑眉星目被衬托的更加明艳。

    殷淑不禁有些发愣,他心想:慕云是年少俊朗,但是陆灵的俊朗里却带着柔和,是那种刚柔并济的俊秀。为什么这样的人要入宫呢,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殷淑正在想着,突然胸口隐隐作痛,他下意识抓住胸口,结果双手一收回,身体马上沉到水里,之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殷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天星斗,一条星河贯穿夜空,美丽异常。月亮已经偏西。他对着月亮眨眨眼睛,确认自己已经头脑清醒后,慢慢坐了起来。

    刚转过头的时候就注意到自己头顶方向有火光,坐起来才看清,在自己身后三丈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火堆,陆灵正坐在火堆边烤着一件白色衣衫。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果然上半身光着膀子,裤子还在,几乎半干了。殷淑慢慢站起来走到火堆旁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游水还是费些体力,我应该是毒发昏倒了。不过,这天气闷热,湿衣服不用火烤两个时辰也干了,何苦劳烦你?”

    陆灵面无表情的说道:“怕什么,我又没脱你裤子。夜里不比白天,还是烤干的好。”

    殷淑笑到:“扒裤子也无妨,大家都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在陆灵旁边坐下,说到“一样”两个字又赶紧不出声了,反应过来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陆灵没有在意他说什么,给烤干的衣服递给了殷淑。殷淑接过来后刚要穿上,猛然想起什么一般,睁大眼睛盯着陆灵问道:“你帮我脱衣服,没看到我背上......”

    “兄长,不要激动,不然下次毒发会是什么样子就说不准了!”陆灵除了刚刚递衣衫给殷淑,眼睛始终都没离开过火堆。他眼睛下面映出一排睫毛的影子,“我看到了,是疤痕。”

    “你不奇怪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殷淑眉头紧锁,正色问道:“陆灵?你以前,见过我吗?”

    “兄长,那疤痕应该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现在问你,是唯恐你不毒发吗?”

    殷淑听他这么说,展开了眉头,哼笑了一声,“我可以确信,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你,不管是朝堂上,茅山,嵩山,甚至灵武,我都没见过你。但又总觉得应该见过。真奇怪!”

    “兄长不必在意这种小事,见过或没见过又能如何。”陆灵拿着一个棍子,推了推火堆,火苗顿时长高了几寸,他继续说道:“今天清晨,我让兄长答应我再不回到朝堂,兄长为何不答应?”

    殷淑正色道:“如果是当今圣上诏我回朝,我很有可能不奉诏,但是如果山河破碎成玦,我若可修补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也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大唐不是李家的,是天下万民的,就算这万民中有郑宽这样的歹人,可更多的却是像鱼台村那样的普通人。”

    陆灵叹道:“兄长说的对,我自己还想到军中,却要阻止兄长为国效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不是两次问我有没有见过更可怕的伤口吗?”殷淑看向陆灵。

    “兄长背上的就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伤口!”陆灵虽然没有把目光从火堆上移开,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地咬住了牙。

    “是吗,可是我没见过啊,在我背上,我看不见,哈哈。”殷淑笑容随即又变回严肃,“不过,再可怕的疤痕,也只不过是皮肉之伤。哀莫大于心死,最可怕的伤口是在心里。我见过。”

    “兄长,不提也罢。”陆灵也看向殷淑,“要是郑宽没有骗你,紫叶寒兰的毒性天亮就会消散,他的人跟了上来显然是知道我们朝这边走了。为何不渡过天目湖继续追呢?难道确认我们就算游过来,也难逃一死?”

    “嗯,我想是这样的,耗费这么多体力常人很难不呼吸急促,我不就在湖心昏过去了吗!我们之所以还活着,应该感谢湖边的臭桂花,这东西能解花草毒,尤其以香味散毒的花草。紫叶寒兰毒性阴柔,臭桂花虽然没有完全解去毒性,但是还缓解了不少,加上你我中毒也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郑宽说紫叶寒兰来自吐蕃,早知道是这样,不如让慕云陪兄长来赴宴,我去送信。他长在陇右,应该识得此毒。”

    “等发觉中毒的时候便已经闻到香味,就晚了,所以就算云儿跟来,也只是我们三人一起逃跑,你多给个人烤衣服罢了。”

    陆灵失声笑道:“也对。你说元载会不会回来?”

    “会,他见到我的传信就会想到:‘郑宽有问题’这件事我能告诉他,也能告诉别人,如果他不回来并且拿了郑宽一百两银子的事被别人知道,他百口莫辩,不如自己快马加鞭第一个赶回来。”

    “兄长还说自己不喜显示。晚间在宴上,你大可以敷衍过去,假装不知道自己中了毒,我们安然无恙回去,静等第二天元载归来即可。”

    “也对!是我一时心急,生怕过了这次机会,郑宽以后便再也不会说出真相了。还连累了你。幸亏临去的时候让明篱去找悯修,让他找到孙泰,带着人去郑家拖住郑宽,以防万一。”

    “兄长又怎知孙泰一定会来帮忙,虽然他不依附郑宽,可是这件事毕竟涉及他的女儿。”

    “确实并无十成把握。孙泰之前没有参与过郑宽的任何勾当,若他最后一刻倒戈,那这溧阳县真成了贼窝了。不过我也没告诉他真相,口信只是说‘孙荣之死与郑县丞有关,欲知真相,还请酉时正刻拜访郑家大宅’而已。”

    两人都睡意全无,不光因为这荒郊野外的不太方便睡觉,也因为紫叶寒兰的作用,总会让人觉得胸闷。这种感觉终于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彻底散去,殷淑伸伸胳膊伸伸腿,心道:看来郑宽确实没骗人,五个多时辰过去,真的无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