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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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魏博红雪4生变

    (四)

    当天晚间要就寝的时候,慕云突然进来,殷淑和陆灵都唬了一大跳。

    慕云人还没全进门,就大声嚷道:“陆小叔叔,今天我看护叔叔吧,你也去校尉营帐住一夜,我实在受不了那里面的臭脚丫子味了。”门口巡逻的士兵听到都捂嘴偷笑。

    “云儿,之前我让你来,你偏不。我这榻上宽敞的很,你也来挤挤,实在不愿,你去支个毡子,我这地上也宽敞的很。”

    “好!那帮校尉成天拉着我讲岭南的事情,我也爱跟他们混一起,但是今天演武,这帮人脚更臭了,实在受不了!”

    “哈哈哈,陆灵,你去帮他支一个毡子,弄一床被褥过来。”殷淑说完对着陆灵使一个眼色。陆灵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出去门口,看着左右。

    “怎么了?”陆灵刚出去,殷淑忍不住脱口问出,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师父,司戬来了,萧华写给唐军的密信,恐怕现在已经在鱼朝恩手里了!”

    “什么!从头说!”

    “司戬今天午后到的馆陶,他不敢贸然来营地,下午在附近山上传讯号,我到山上跟他汇合。司戬去找魏州刺史萧华,劝他跟唐军两面压制史思明,萧华开始并不同意,他说史思明兵发相州,不会动他的魏州,他不管魏州姓李姓史,只要百姓平安。司戬跟他说明魏州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原因,萧华醒悟立即写信给唐军。司戬建议他写给郭老令公,萧华说自己清楚利害关系。”

    慕云说到这里,殷淑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声音微微颤抖道:“他写给了谁?李奂?”

    “是的,他认为九个节度使,就李奂是李唐宗室,只有他最可信!司戬知道后立即就赶来告知师父。”

    营帐里只有不太亮的一盏灯,慕云只觉得殷淑的脸色比周围的夜色还要阴沉。

    “这个消息恐怕七天之内就会传到史思明这里。是我的失误,我应该想到萧华不会轻易相信司戬的来意。”殷淑语气还算平稳,他边说着边从在自己腰间摸出个巴掌大的布袋子交给慕云,继续道:“云儿,你把这个交给司戬,让他连夜赶回魏州交给萧华。告诉他,看到此物时起,迁走魏州三万户军民,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最多只有十天时间!”

    慕云拿上那个袋子,也不继续演刚才那出戏了,出门见左右没有巡卫,偷偷跑出军营。

    陆灵去给他支了毡子被褥,大约在丑时听到有人进帐的声响。榻上的两人都没有睡下,直到听到慕云躺下的声音,陆灵才渐渐睡去。

    殷淑却睁着眼睛躺了一整夜。这才刚刚开始,事情就偏离了他的预想。

    三日后,相州唐军大营。鱼朝恩看着他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气得直发颤。他怎么也没想到司戬会是个叛徒!

    八年前他还没入宫的时候穷困潦倒,备受欺辱,儿子才六岁,他一咬牙给儿子卖去当地一个富户家当奴隶。当时长安只流行两种奴隶,昆仑奴和新罗婢。但是一般的富户是买不起的,他们更喜欢从小买进来养大的奴隶,吃谁家的饭长大,自然就按照谁家的规矩来,但是一旦买进来会跟奴隶原来的家庭划分清楚,以后都不许再来赎回。

    买了鱼令辉的这家富户最后实在受不了,他成天哭闹比自家少爷都难伺候,没到一个月就让管家托个牙郎把他卖进宫,想着让鱼令辉净身当个小监,买他的钱也能挣回来了。就在这时长安县的一个牢头休沐路过,看到鱼令辉哭闹不止,干脆多出二两银子买了他,算是救了鱼令辉一命,这个牢头就是司戬。

    五年前鱼朝恩还是东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鱼令辉还不到九岁,在宫外虽然不至于受穷了,可是总被人嘲笑是太监的儿子。顾楠是一个游走江湖靠卖艺为生的武人,好几次帮着鱼令辉驱赶走那些欺负他的泼皮无赖和当面对他指指点点的无聊大娘。

    所以四年前鱼朝恩渐渐得势后一直将这两人安排在鱼令辉身边,表面上两人是赵王府的校尉,实际是鱼令辉的贴身护卫。鱼朝恩甚至怀疑过顾楠,派人调查过他的底细,但是万万没想到有问题的是司戬。

    司戬和顾楠两人一静一动,司戬沉稳老练,顾楠粗莽狠戾,但是两人一直对鱼令辉照顾有加。鱼朝恩尤其对司戬颇为信任,很多机密要事都不瞒他。幸好这次到相州,自己搭上史思明的事情司戬完全不知道,否则不管他是谁的人,看这样子都不会让自己好过。最怕的是皇帝知道,那真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好在宝贝儿子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只是一路被灌了太多的迷药,回来一直吵着头疼。

    半天时间过去,鱼令辉终于安静下来。鱼朝恩坐到他床边,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中满是爱怜的责怪道:“我不让你来这里,危险,你偏不听,洛阳不好吗?”

    “父亲,司戬杀了顾楠,他竟然是替史思明办事的。我本来不想来相州,就是那个司戬,我说成天聊猫逗狗的太无聊了,他一直说如果无聊那就去相州助你父亲一臂之力,万一立下战功兴许圣上高兴给你个官做。我知道您不让我来,但是司戬和顾楠都说一路护送我,反正不过十天路程,我们重阳节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鱼令辉一口气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鱼朝恩越听脸色越难看,见他讲完了,问道:“你去嵩山找他?为父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招惹他,更不能伤害他吗!顾楠没轻没重,你居然让这个愣头青去打他!他全无武力,身体较常人还弱!你从现在开始不许出门半步,三日后我派人给你送回洛阳,你若再敢走出洛阳,我断了你的双腿,为父说到做到!”

    “可是父亲也说自己最忌惮的人就是他,希望这次相州战事他不要搅合进来。我一开始是想正好路过登封县,顺路上山让司戬跟着他监视他,但是他身边有个年轻道士不知道什么来路,武功好像很高的样子。司戬提议去试试那个小道士的武功,顾楠跟他算是交过一次手,自告奋勇要去,谁知竟然打伤了他。我想这样也好,他几个月不能下床,就不用留司戬监视他了。司戬也趁机说让顾楠一个人陪我北上他不放心。现在想想,这都是司戬的好计策!”

    “你确定是他?打成这么重的伤?”

    “是的父亲。常穿白袍,辈分还高,三十五六的年纪,嵩阳观里只有他了。我离开之前亲眼去看过他的伤,绝对三四个月下不来床,顾楠下手没个轻重您也知道。”鱼令辉说到这句声音渐渐小了起来,不敢看鱼朝恩了。

    “你明天去领十军棍!如果你再敢自作主张,我必定亲手砍下你的双腿!”鱼朝恩站起来负手在帐里走了两圈,又说道:“你说那个人说‘大王’,恐怕他不是史思明的人,难道是安庆绪的人?可是为什么最后又给你送到史思明的手里?”

    “父亲,为什么您怀疑安庆绪?”

    “安庆绪当年被封为晋王,而史思明从未封王。这人恐怕是晋王时期就效力于他的,再者,在外面不能直呼‘圣上’所以就用‘大王’代替,除非他们是有意让你听到这段对话的。可是,司戬既已逃跑,他们确实也给你带到史思明处,而这段对话又没有隐藏什么机密,所以应该确实是无意间让你听到的。”

    鱼朝恩的思路好像又清晰了一点。他又来回踱了几步,喃喃自语道:“这伙人应该是安庆绪的人。安庆绪看史思明虽然发兵却迟迟不来救援,以为是忌惮我们六十万大军,所以抓了你给史思明让他用你来威胁我。”

    “父亲,应该就是这样,那为什么史思明随即就给我放了呢?难道他确认仅凭一封信就能威胁您?”

    “好了,你不要再过多参与了,明日领了十军棍,三日后回洛阳去吧。”

    鱼朝恩这边暗中安排人照顾鱼令辉,让鱼令辉换上士兵的常服,对外就说是一个受伤的小兵,过几天给送回家乡。史思明派来送人的时候也没有大张旗鼓说明是谁,所以安排停当后,鱼朝恩觉得这件事已经没人知晓。他还叮嘱那两人回去给史思明带话:抓鱼令辉的人可能是安庆绪安排的。

    前脚送走史思明的护卫,后脚回来李奂就在帐里等他。

    “宣慰使辛苦,我刚刚得到魏州刺史萧华的密信,不敢擅专,请您过目!”说完递上萧华的私信。

    鱼朝恩恨不得喊人立即给刚走的那两个史思明的护卫叫回来。现在就差一刻钟,自己要是立即派人通知,这消息摆明就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了!

    晚间鱼朝恩思来想去,只能后天送走鱼令辉的时候加派一人,假意过河西去,其实是沿河北上到馆陶给史思明送信。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安全,鱼朝恩暗暗对自己说:就让萧华再做两天的美梦吧!

    其实史思明许给他的高官厚禄和金银财宝他并不在意,现如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在意的是唐军这几个节度使。他最瞧不起这群仗着自己有军功就自以为是的武将,他们尤其不把自己这样的阉人放在眼里!

    鱼朝恩从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他样貌堂堂,才学尚佳,要不是自己净身入宫,他觉得自己左丞右相都当得。如今自己凌驾于一众节度使之上,谁胜谁败又有什么要紧,鱼朝恩想要的是所有人都看见自己,让他们屈从于自己手里的权利!

    但是私欲是一回事,为了私欲送命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尽管他每日都在节度使们那里耍足威风,但是不管是李唐的皇帝还是史思明他都不会得罪,都要尽力讨好,这样才可保证最后不论谁胜谁负,自己的地位权柄都会岿然不动,至少保住性命。

    因为急着将萧华降唐的消息递给史思明,鱼令辉的军棍也免了,两日后鱼令辉身体无碍了,鱼朝恩便将他遣回洛阳。

    鱼令辉肯定是垂头丧气,他自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帮父亲稳住隐患又来前线帮忙,没想到先是无缘无故遇到个命案绊住脚几天,刚脱身又被打昏,落到叛军手里以为必死无疑,结果被好吃好喝伺候两天送了回来,一回来就被训斥一顿赶回洛阳。起起落落,简直莫名其妙。

    他启程当天已是初冬,地面见冰,是前几日雨雪落在地上,还没来及干就上冻了。辰时准备好刚要上路,迎面进帐一个红脸大汉,比鱼朝恩要高出半头,虎目龙鼻,长得异常威武。

    是李光弼来了。

    “宣慰使这是要送谁去洛阳啊?”李光弼走进来一抱拳,虽一脸风霜,但是堆满了笑容。

    “李侍中,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帐里?”鱼朝恩迎出去几步,脸上虽然含笑,心里已然感到来者不善,“我账下有个小兵,还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本来要跟我出来历练历练,没想到前几日受了点伤,咱家派人送他回去洛阳。”

    “哈哈,宣慰使日理万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这点小事还是我们一介武夫在行,我派人护送吧!”李光弼说到最后,已经从笑脸转为严肃。

    “既是小事又怎敢劳烦李侍中。”鱼朝恩转回头对着鱼令辉和六个护卫道:“你们先启程吧,免得天黑之前连相州都出不去。”

    “且慢!宣慰使,令郎被史思明抓去又放回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九位节度使都已知晓,现在都在大帐等候,还请宣慰使移步,解释清楚我们也好上报朝廷,不然人多嘴杂,说出什么对您不利的话那就不好了。您也知道那些言官,最会搬弄是非,添油加醋。”

    说完李光弼抱住双臂挡在鱼令辉前面,一脸肃然,全是杀机。他是契丹人,生的高大威武,鱼令辉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一抬头像看到阎罗鬼煞,吓得一缩脖,后退了一步。

    鱼令辉其实跟鱼朝恩长得很像,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他被吓得后退,而后面就是鱼朝恩,两人就一前一后叠在一起,任谁一看都知道是亲父子俩。

    鱼朝恩咬咬牙,知道躲不过了,一时想不出来事情是怎么泄露的,心道还是解决眼前这帮憋着劲儿要弄死他的节度使们,然后再探查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