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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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魏博红雪2归来

    (二)

    原来七年前,一个叫慕起的人以军师的身份为史思明效力过一段时间。那时安禄山风头正盛,史思明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小跟班,谁能为他效力他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挑三拣四。也正是因为当时史思明的地位不高,所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

    慕起跟随史思明时,正是他跟随安禄山征讨契丹之时。慕起几次为他出谋划策,都使得他大获全胜,于是深得他的信任。后来不到一年时间,在土护真河一战中安禄山溃败,慕起也跟着消失在乱军中。史思明后来还派人寻过,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了这段“识于微时”的经历,就算慕起归来不带什么“见面礼”,史思明对他也是有信任在的。

    陆灵听完殷淑的讲述,不由得感慨道:“兄长身份真多,变幻莫测!那‘殷淑’是你真实的身份吗?”

    “当然是我的真实身份,我的度牒是真的。”

    “露灵道长的度牒也是真的。”

    “那吴郡陆氏是你真实的身份吗?”

    “不瞒道长,是!”

    “哈哈哈哈,又是这句‘不瞒道长’。看来你确实来历成谜,但是不管怎样,我知道你心在大唐,并且不是鱼朝恩的人。”

    陆灵正跟他说笑着,突然听到他说自己不是“鱼朝恩的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在嵩阳观,鱼令辉邀请你去解疑,你一定要拉着我去。你早知道他要想办法监视你,如果我是鱼朝恩的人,你顺势邀请我来年南下,鱼令辉就会含混过去了。但是鱼令辉当场拒绝,完全没理会我,坚持要他的护卫留下来。所以你判断我不是鱼朝恩的人。”

    殷淑点点头,肃然道:“正是。司戬虽然跟随鱼朝恩多年,但是那人老谋深算,有些暗线不会让他探查到的,你到观里的时间很微妙,难以断定是谁派来的。”

    “兄长,还是不对,你若是得罪了鱼朝恩,他派人杀了你便是,为何只是监视你,出手也仅仅是轻伤你,并没有要你命的意思?”

    殷淑听他这么问,随即又变回笑脸,“谁说我得罪了鱼朝恩,他儿子不是讲明了,是要‘保护’我吗,哈哈。不过,也有可能你这个暗线,鱼朝恩连儿子都没告诉!”

    “...”陆灵见他又拿出怀疑一切,自己推翻自己的架势,不屑的说道:“我还不会给一个两面三刀的低等太监当走狗!”

    “那高阶大监你就肯当走狗喽?还有,更大一些,能指挥宦官的?”

    “你究竟得罪什么人了?还有更大的人物要找你杀你?”陆灵简直无奈了。

    “魏博事了,我若确信你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派来的,你自然会知道为兄我得罪哪些人了。”

    陆灵见他没有说破的意思,去床上抱起其中一床被褥铺到地上,边整理地铺边说道:“兄长体弱,睡床上吧,慕云年轻跟你挤一起睡不觉什么,我可受不了旁边有个人半夜打呼噜放屁的。”说完也铺完了,钻进被窝不再说话了。

    殷淑摇摇头笑了笑,也赶紧休息了。

    第二天果然早早起来赶路,快马加鞭向北而去。一路上大家都不做声,鱼令辉就更不敢做声了。偶尔几次休息喝水吃饭,其实是殷淑一直骑马,稍微有点支撑不住。因为他之前已经跟两人交代清楚,所以慕云和陆灵谁都不敢开口劝他慢些赶路。

    第三天的傍晚,终于到了馆陶县附近的史军驻军地。

    史思明带来的范阳军,驻扎在馆陶县和清漳县之间。两县间隔不到二十里,中间隔着漳水,上冻之前确实是个驻扎的好地方。地处魏州,洺州,贝州三州边界,南下就是魏州,西南就是相州,背后就是老巢,此地可以说是机动灵活。

    几人刚刚看到营帐,对面便已警觉,四周立即有弓箭对准他们。慕云上前一步,高声叫道“慕起回营,请周贽出来一见”。不多时,一个高大的将军迎了出来,面色黑红,一看就是常年随军风吹日晒,额头散发微微卷曲,应该是个胡人。

    来人出了驻地看到殷淑便一抱拳,“真是慕老弟!我还以为你死在契丹了,既然没死,做什么现在才知道回来!”他说完又看看殷淑身边的三人。

    “周大哥,你知道我打仗不行,风一吹就倒。这些年,本来带着老娘幼侄逃到岭南想着安稳余生,前几个月听说大哥发兵救安庆绪,再也坐不住了,两个多月连天赶路,这才到魏州。”殷淑一脸疲惫神色,看上去确实符合这个说辞。

    这个“周大哥”正是周贽,字万志,史思明现下最得力的副手。周贽拉着殷淑往里走,殷淑简单跟他说了自己的侄儿慕云,然后低声对着周贽说明了脸上带着黑布罩被绑着的人的身份。周贽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慕老弟一回来就带着功劳,我这风里雨里跑上一年都没有你这一下子来得实惠。”

    周贽把殷淑引到中军大帐门口,自己带着慕云去安排鱼令辉了。陆灵一直跟着,但是周贽见“慕起”没说,自己也没问这人是谁,左右不可能是带着个刺客去见史思明吧。

    殷淑撩起棉布帘子走了进去,陆灵也跟着进去。

    大帐里一共三个人,两个护卫站在左右两侧,一看就是胡人,腰间都挎着横刀。正中间端坐的那人就是史思明,五十多岁还是虎背熊腰,鬓角头发秃进去一些,头发花白,古铜色方脸,宽眉小眼但是目光如炬,整张脸最有特色的便是正中那个朝天鼻,鼻孔冲向正前方,远远看去,脸上好像有四个瞳仁一般。史思明的相貌谈不上威武,估计换上护卫的服装站在一旁也看不出来他有任何帝王气质,但是殷淑知道,他实际上比安禄山更加心思细腻,更加心狠手辣。

    史思明看到殷淑进来,站起身绕过桌案,疾步走到面前,抱住殷淑双肩,道:“真是你!二弟竟然没死!为什么才想着回来!这七年多你都去哪里了?”

    “圣上!”殷淑笑笑,随即要跪下。

    “什么?”史思明抓住他双肩,使得殷淑没有跪下去。

    “大王?”殷淑继续笑道。

    “你,有话直说!”史思明收回双手,言语目光佯装嗔怒。

    “大哥,您都到这地步了,称帝,图两京,这还用老弟教你?难道大哥以为我是来帮你救安庆绪然后跟他跟李唐三足鼎立的?”

    史思明听他这样说,眉目舒展开来,仿佛刚刚还不确认进来的人是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现在才终于确认了一般。史思明放声大笑道:“哈哈,爽快。但是现在我虽然十三万人,却困在这小小的馆陶,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史思明指了一下桌案边第一个长椅示意殷淑坐下,自己则回到主位坐下,接着扫一眼殷淑身边的陆灵,满脸堆笑道:“之前跟在你身边那位二十岁上下的武人怎么没一起回来?现在你身边的这位兄弟是?”

    “哎,那个同伴简思,七年前就战死了!正是因为他死了,没人护卫我,我又没有武力,那等战场还不必死无疑?所以我就赶紧逃了!这位是我妻弟,名叫陆灵,父亲被谗言陷害发配岭南,因此全家都在那里。”这番说辞是他俩提前说好的,岭南山高路远,就算史思明怀疑也无从查证。殷淑继续说道:“七年前安禄山在土护真河大败逃往师州,本来想要大哥给他顶罪,我见势头不对,赶紧鼓动哥解去迎救安禄山。安禄山就顺手给他杀了顶罪,我知道必然牵连到我,所以就在那时候趁机逃脱了。一路上跑了七八天回到自己家乡,家里只剩下老母幼侄,家兄去世后嫂子也改嫁走了。我也不想回来看着大哥为安禄山鞍前马后,所以干脆带着母亲侄儿一起绕道营州出海南下,一路直到岭南。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七年,娶了陆氏,四年前病逝,也并未给我留下一儿半女,母亲也在三年前去世了。”

    殷淑说完低下头,好像是说到这段不免难过。史思明赶紧安慰几句什么人生无常,生老病死没有办法云云。

    殷淑知道史思明以关心为借口,实则是探听虚实。七年时间可以改变的太多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谁知道是向着谁的。

    陆灵站在一边,殷淑提到他时,他出来跟史思明一抱拳,并没有称呼什么,但是面上一直带着浅笑,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是多么厌恶史思明。陆灵听到殷淑说之前身边还一个护卫叫什么“简思”,简思,司戬,陆灵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心道:即便是化名也不至于这样不用心吧,难怪之前支走司戬去做别的事情!那为何殷淑要化名慕起呢,想来跟他的真实姓名也是差不多。

    殷淑正色道:“大哥,小弟带了个人回来,应该对眼下僵局有用。”

    “哦?直说,是谁?”

    “唐军‘观军容’的儿子,鱼令辉。大哥你可以用他儿子要挟,只要他们按兵不动,你可以先入驻魏州。”

    “哈哈,还是你一眼能看清我的意图。”史思明一听鱼令辉的名字立即眯起他那本就不大的眼睛,“可是我听说那鱼朝恩是个太监,这鱼令辉恐怕是他义子,威胁不大。”

    殷淑身体略微向前探了探,好像这样不仅能拉近他跟史思明的距离,还能使得站在史思明两旁的护卫听不到他说话一般,“大哥有所不知,鱼朝恩中年入宫,这个鱼令辉是他亲生儿子!”

    史思明蓦地睁大眼睛,“什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明天安排人把这个鱼什么的送回去,还请老弟写封信给鱼朝恩,你有千军,这种威胁的事情非你莫属。一旦唐军按兵不动,我们就有机可乘。魏州本来降了安禄山,那个萧华一向胆小如鼠,我若兵发相州,解救安庆绪,料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既不会帮我也不会帮李唐。但是打相州我并无胜算,一旦我战败逃回魏州,恐怕萧华就有胆子捡这个现成的大便宜了。”

    “大哥为何一定要救安庆绪,他已强弩之末,让他跟唐军对峙帮着大哥牵制唐军主力不好吗?”

    “二弟你不知道,几年前安禄山起兵造反,先后攻陷洛阳和长安。两京劫得财物近二十万两黄金。他假意说运回范阳由我守着,但是他既已称帝,怎会又把这些财富运回范阳?再说,沿途要是遇到朔方军那不是白给李唐送回去了吗?这些黄金一直在洛阳,而现在,就在邺城”

    “所以大哥一定要比唐军先进邺城!”殷淑恍然大悟道。

    “对。可是,那个李光弼,办法太多,我确实打仗不如他,何况还有其他八个节度使。别人倒也罢了,那个郭子仪半截入土的一个老头子,打仗倒是把好手,没想到一路追着安庆绪给他打成这个样子!”史思明愤恨的用拳头砸了一下案子,鼻孔撑大了一圈,大小接近他的瞳仁了。他随即又转笑道:“不过你回来了,我就不怕他了。当年契丹人打完抢完就走,我们找都找不到,只有被打的份,还是你替我想出办法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大哥,我既然已经回来,自当尽心尽力。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死,什么野心都没有,只求安稳度日,最好加上荣华富贵。大哥许我荣华安稳,我就替大哥征战几年,等大哥称帝,别觉得我功高盖主杀了我就行。”

    史思明一摆手,面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老弟,我又不是汉人,弄那些兔死狗烹的把戏!”

    殷淑站起身道:“大哥,我连续赶路两个多月太累了,先告辞回去休息,明日再与大哥叙旧。刚刚高大哥已安排关押鱼令辉,大哥若是想亲自问问就让高大哥提过来,但他一个十三四岁毛头小儿,就怕吓尿裤子。”

    “你在哪里抓的他?”

    “汴州。”

    “好,老弟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殷淑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下面安排了一个小营帐,距离史思明的大帐不远。殷淑进去之后直接躺下了,几乎是昏迷了过去。

    后半夜他忽然醒来,听到外面似乎有响动。他坐了起来,只觉得身上每块肉都是酸乏的,随口叫到:“云儿?陆灵?”

    “兄长?慕云不在,被安排到别的营帐了,我不愿去,跟在你身边。”

    陆灵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随即殷淑就看到有微弱的灯光,是陆灵点起了一盏烛灯。

    殷淑努力的睁睁眼睛,想要看清隐在暗里的陆灵的脸,一边解释道:“是我让云儿跟着周贽的。外面什么声音?”

    “好像,是下雪了。”

    殷淑站起身来,陆灵知道他要去外面看看,赶紧拿起皮毛大氅递过去。殷淑果然披上,然后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