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与江南的沉寂的夜相拥在一起，谁都是主角，谁都在梦境与现实相叠的苍茫里，夜色偏冷清，时光是一种迷离，室内的灯光与室外的灯火隔空相望，触碰着彼此的孤单，我想，这是一个冷清的夜，亦是一个缤纷的夜，因为有呼吸，亦有生命力，活着的人看着人间的夜景，用自己的呼吸记下时空里流动的路径，化作风，透过雨滴，落到地上，折射到夜空里。

    这样的一个柔情与冷寂相融的夜，我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妈妈，下辈子再来一次吧”，并且想将这句话寄给距离并没有很远的朋友，小衫。她是我的故事里除我之外的主角，在前面的章节里还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她是我长大以后的故事，前面的章节还在我的过去，我过去的主角是我，可以是许多个完全不同的我，但又必须是同一个我，而我长大以后的主角有我，还有小衫。

    “妈妈，下辈子再来一次吧”，我知道她有着这样的心愿，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这个心愿大概就和我想要患上老年痴呆症来忘记一些害怕的心愿一样强烈，一定是的，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便离开她了，不是因为跟她的爸爸吵架离开，也不是因为家庭变得不健康离开，是她生病了。小衫说，在她离开之前，她口口声声放不下的都是自己的女儿，小衫说，妈妈很爱她，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妈妈一定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而我的妈妈，也只是方式不对而已，或许也不是方式不对，是我不应该奢望而已。对，妈妈是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的一切变化都不应该责怪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爸爸，因此，我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对话的方式，也幸好，我可以拥有这个方式。

    小衫的妈妈患的是精神上的病，一种被不懂的人称为是“会发疯”的病，而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人间炼狱般的折磨。小衫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着这样的情况了，只是那个时候还不严重，后来她听家里的大人说，是她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问题了，但是不太严重，基本上是不会影响生活的。小衫的记忆里有许多关于她的画面，她去世的时候，小衫还只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一个六岁的孩子。

    六岁之前，小衫的记忆里都是妈妈会带她的画面，甚至还有许多特别温馨的片段。小衫说，之前她们家里条件不太好，别的小朋友都会经常买零食，但是小衫都没有，但她的妈妈也都很照顾她的内心，当别的小朋友有零食吃的时候，妈妈便会给她切一小片的苹果吃。小衫说，她的妈妈一定是为了不让她心里有落差，是的，她的妈妈很好，她也很好。我想，那一小片苹果的味道一定不比昂贵的零食差，而妈妈在那样的时候递给她一片苹果的举动，一定也是爱心汇聚而成，不是空心的爱心，而是填满了安全感的爱心。是的，我和她都宁愿相信是这样的。我可以想象一位母亲对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那种爱意绵绵的窝心的样子，因为我也有这样的记忆。在我六岁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很温馨的家。

    小衫说，后来在她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她的妈妈的精神问题也越来越严重的，有时候在小衫在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有一些“病发”的样子，小衫也被吓到过，我听过她形容的一个画面，她以前上幼儿园的时候，下午放学是坐校车回家的，那段时间当校车停到了家门前的马路上，她都害怕地绕过自己家，直接往伯母家跑，是啊，对于一个六岁的小朋友来讲，这再正常不过了。小衫家里的大人说，后来她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可能是家里的条件太过困难所导致的，多半是经济引起的焦虑，焦虑对于正常来说都是一种很难平缓的状态，我想，对于一个本身就有精神问题存在的人而言，就像是定时炸弹一样，于是，就引爆了她那原本不影响生活的精神症状。后来，在小衫六岁的某一天，她的妈妈永远离开了，在精神折磨下离开了，或者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是解脱了，只是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讲，她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我问过小衫，她的妈妈离开以后她有没有哭着找过她的妈妈，她说没有，我想她一定是太小了，所以不记得了，但是她否定了我的猜测，她说是她提过一次，她的奶奶反应太大了，所以她便不敢找了。但是她也经常偷偷地会想她。她还说，可能是妈妈后来都处在一种“病发”的状态里，她看到妈妈都挺怕的，所以这一段关键的时期也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一些符合逻辑的画面。或许对小衫的妈妈来讲，自己放不下的女儿没有这样哭着找她却找不到的无助，会是一种欣慰吧。我想，妈妈如果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可以看到人世间的场景，看到自己还这么小的女儿伸出两只小手，哭着寻找妈妈，而妈妈却再也不能出现，任何一个妈妈都无法安心地离去吧。

    幸好，小衫的奶奶对她很好，而且那个时候她的爸爸也还在，还可以有爸爸和奶奶陪在她的身边，也幸好，我后来遇见了小衫，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觉得很难活下去的时候，是她救了我。

    “人真的可以预感到自己离开的时刻吗，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来得及，可不可以来得及演练一次告别典礼”，我突然又想起我自己之前写过的一些关于“死亡预知”的问题，小衫告诉过我，以前她家隔壁的一位奶奶患有老年痴呆症，对，就是我小时候很渴望自己可以患上的那种记忆衰退的病，她在离开之前就说过许多关于自己要离开的告别的话。但是我依然无法真切地体会到那种感觉，也依然认为，当我们还活在人世间的时候，是几乎没有机会预知的，因为当有机会的时候，或许就是要离开的时候了，我希望可以提前一天，或者提前几个小时知道也好，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写一次送给人间的话，那个时候应该可以成为是“遗言”了吧。

    夜光渐渐倾斜，往许多个方向，和夜晚的那份冷寂一样茫然，没有确定的地方，没有确定的角落，没有确定的位置，它亦是自由的，亦是随心所欲的，所到之处总之皆在人间。雨停了，但我的思绪仍在蔓延，恰如夜的苍茫，穿过江南的风尘，夜风，轻轻飘落，掉在某一个时刻点，也掉在我的某一个章节，有风的气味，有气味里的芬芳扑鼻而来。

    “妈妈，你又给我织毛衣啦”

    “妈妈，我想要这个娃娃”

    “妈妈，我想要新衣服”

    “妈妈，我想要玩那个车车”

    “妈妈，我要亲亲你”

    这些声音也都是来自于我童年的记忆，是在爸爸妈妈分开以前，也是在那最后一次去游乐园一家人的画面之前，我有过许多的幸福时刻，那个时候，我就像妈妈的小棉袄，喜欢跟着妈妈到处走，喜欢贴着妈妈让妈妈亲亲抱抱，我想那个时候妈妈也是全心全意想要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是的，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些停留在过去的温馨和幸福，以后再也没有了而已。但是我想，我的妈妈也是一个好妈妈，是对我而言的好好，至少，我很害怕彻底失去她，至少，在我想见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她，还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如果我可以选择一个下辈子，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这辈子的妈妈。是的，毫不犹豫。只是在我害怕的那些年，我不曾记起以前曾经温馨的画面，因为那些年，被害怕彻底地盖过去了，并且我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让外界触碰一点点，我的内心只剩下许多个自己，都是从那些害怕的场景里走出来的自己。

    我想，在这辈子如果让我继续和妈妈住在一起，我不愿意，因为在没有了家以后，我已经不懂得如何跟“家人”相处了，但是如果让我换一个妈妈，我不愿意，因为我还是想要我的妈妈。只不过，十一二岁的我，并不是这样认为的，可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想要换一个爸爸或者妈妈，只是对于爸爸和妈妈的定义不再清晰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再适应有爸爸和妈妈的日子了，仅此而已。或许是现在的我和那个时候的我的代沟，也或许，是现在的我有能力去保护我记忆里的自己了。

    “妈妈”

    “妈妈”

    “妈妈”…

    许多次重复的“妈妈”，都来自于那个甜美又柔软的声音，是我的声音，是我小时候的声音，这种声音融在此时的夜光里，也融在那一阵正在远去的风里，回过神来，我长叹一口气，是一种幸运的气息，幸好我和我的妈妈，都还活在人间，我们都还活着。

    我好想再为小衫说一次“妈妈，下辈子再来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