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柳江云下意识地敲出了“两短两长”的敲门声。只听得里面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是大哥哥吧？我等你有一会儿了呢，快快请进吧！”正是素心。

    柳江云推门而入，只见素心坐在书桌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在微微抖动的烛光中，显得是那样的瘦弱、孤寂，看起来与大聚之宴上那个活泼勇敢的女子判若两人。江云来到书桌旁坐定，望着素心依稀还是天真无邪的丫头情状，心里更为郁结。但踌躇了片刻，却又不得不开口道：“素心，今晚上觉得开心吗？”

    素心蓦地微笑起来，仿佛又找回了妙斥王自雄的那种动人神采，当即柔声道：“大哥哥，我今晚上十分欢喜，玩的开心、吃的痛快，恐怕此生再没有比今天更快活的啦！”柳江云连忙止住她道：“呸呸，小丫头说话怎地这么不着调，今晚是除夕，过一会儿就是大年初一了，要说些吉祥话。你还小着呢，以后快活日子多了去了，千万不得妄言。”

    素心听了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娇憨道：“大哥哥，我知道了，你就不要怪我啦。不管怎么说，今晚我是真的万分欢喜呢！对了，我席间自作主张，与那耀武扬威的王大家主对了两联，有点唐突了。没有给大哥哥、给柳宅惹麻烦吧？”说着有点紧张地望向柳江云。

    柳江云淡淡一笑道：“丫头这次出头，要我说出得对，给在座的柳家、陈家、皇甫家都出了一口恶气。我们平日里受他逼迫甚多，我若不是碍于身份，早就出头杀他威风了。你不必多想，总之此事做得甚好。不过，我要对你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素心见柳江云欲言又止，且脸色颇为忧虑，心中也惴惴不安起来。饶是她心思活泛，转眼间便有了几分考量，接口道：“大哥哥不必为难，我心里已猜出了七八分。是不是我要走了？何时动身呢？”

    柳江云痛苦不堪，自己说出来很难，但让如此懂事、可心的小丫头亲口说出来，更是感到无比难过，当下痛惜地道：“……是。适才父亲与我一番长谈，倒不是全谈的你。不过说些四大家主间的种种微妙关系，眼下王家一家独大，已公然显露并吞其他三家之意，恐怕以后日子再没有这般平安了。我看父亲这些年来，却是老了不少，很多事情也已有心无力了。综合种种考量，父亲决意送你出琅州城，明日动身，我多方劝谏奈何无效。我受赴瑶之托，再兼你如此聪慧，对我信任有加，此行应携你同去江湖，以时刻保你周全！”

    素心默然不语好一会儿，良久才道：“我懂得。这几日承蒙大哥哥悉心照料，我身子已经好起来了。大哥哥对素心恩重如山，我必终身不忘。当下，柳宅恐遇到不少风浪，正是你协助柳伯伯稳住局势、开创基业的紧要当口，万不可轻言流浪江湖，我明日自去即可。山水虽远，但情谊相牵，说不定过上个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我们当有机会重逢呢！好啦，大哥哥，今夜是除夕，不宜作什么悲苦之状，说什么伤感之词，咱们不如到庭院中看看烟花、听听爆竹声，也好讨个喜庆呢！”

    柳江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素心扯着衣袖，来到了小院之内。此时说来也怪，刚才狂号的北风已然停住，就连低沉的云层似乎也淡薄了不少，心情也变得没那么沉闷了。听檐下滴漏之声，正是到了子夜时分，阴阳交变、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霎时间，城中百姓欢呼起来，无数璀璨烟花从不同宅邸射向夜空，“砰砰砰”地炸开，当空开出了一朵朵火树银花。紧接着，一声紧似一声的爆竹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一声声脆响中仿佛寄托着无数人的祈愿，让听者也不觉充满希望。

    素心轻声道：“大哥哥，好美的烟花啊！虽然只有这短短的一瞬盛开，但却能长久留在观者心中，这样真的很好。——大哥哥，我走后你会记得我吗？”柳江云闻言再也忍不住泪滴下来，一把搂过素心那小小的身子，温声说道：“会的会的，素心丫头，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也盼你能永远不要忘了你大哥哥，虽然是不怎么称职的大哥哥。”素心清脆地道：“那是自然，我会永远记住琅州的赴瑶姐姐和江云哥哥！”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柳江云早早吃过早饭，就来到素心房内，看她东西是否收拾齐备。素心早已将简单的行李收拾利索，脸上丝毫看不出对未知前路的担忧和离别的伤感。

    柳江云想了片刻，忽然解下腰间一直挂着的狮头小袋，递给了素心，说道：“丫头，此物已随我十余年，乃是母亲在我小时缝制给我的，我一向十分珍爱。这狮头乃是我柳家标志，不少商道中人都识得，你也可凭此袋，到柳家商号各地的分号寻求便利，他们见了便是如我亲至。”

    素心虑此物如此贵重，本想推脱不收，怎奈江云硬将狮头小袋塞到她手中，便没奈何地收了，也笑着道：“素心铭记大哥哥的情谊，不过此物也忒贵重了些。既如此，我便算是代大哥哥保管，必定珍视如命，决不敢有所毁伤。他日，如有缘重逢，我再完璧归赵吧。”

    柳宅门外。赶车的家仆何四已停车等候多时，就连代柳正庸前来相送的柳管家也催促了多次。柳江云因父亲之命不能亲送，只得在此分别，再三嘱咐素心万事小心，待两人拥抱作别时，却附耳悄悄道：近日颇觉宅内眼线众多，故而一直未曾与你言明。城南十五里有一个熟知的农友，家中只有兄妹二人，十分可靠。只须出城沿官道逢路口右转即到，已联系妥当，径自去便可。

    看到素心点头，柳江云又故作高声道：“此去山高水长，待到你有了安顿之所，便写信前来告知，我处理罢纷争之事，也好前往探看。”素心眼含热泪，进了马车，两人终于分别。

    素心甫一坐入马车中的暖座，何四便扬鞭起行了。素心掀开那方小小的窗帘，挥着手回望那依旧高大恢弘的柳宅，只见柳江云依然站在门洞里徐徐挥手，却眼见得越来越远了。直到拐过门前大道，再也看不到柳江云，素心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暖座上。

    大年初一，正是千家万户走亲访友、拜年贺喜的日子。街市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极多，听闻着有拜年声、贺喜声，还有孩子们奔跑欢笑声，间或还有一两声爆竹声，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素心不由得轻轻叹气，直感叹，这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也不知马车在城中行了多久，耳听得周边诸般欢声笑语渐渐少了，不一会儿更听不见了。素心心里诧异，不由得掀开窗帘向外看去。只见这条街道甚是冷清、破败，也没什么行人，端的有些怪异。素心对这琅州城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看着太阳，隐隐觉得是往南侧前行。想着想着越觉得奇怪，便问那赶车的何四道：“这位大哥，我们这是到了哪了？不是说从东边的朝阳门出城吗？此刻怎么是往南走了呢？”

    那何四笑道：“姑娘莫急。适才我见往朝阳门去的街道甚是拥堵，咱们这马车恐不太方便。故而，我斗胆改向了南行，从那边的景风门出城，却也是一样的。”素心听了略略放心，但又问道：“那为何这街道如此清冷，大过年的怎么是这样景象？”何四略一迟疑，又笑着道：“姑娘有所不知，北侧乃是琅州繁华所在，可能这里的百姓都到北边看热闹、逛庙会去了吧。姑娘勿疑，咱们这就快到了呢。”

    素心闻言不再言说，不过仍开着窗帘向外探看。不料越走街道越逼仄，有不少流浪乞丐在街边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又走了一阵儿，发现道旁有不少头插草标之人，多为女子、幼童，跪在道边呜咽个不停。素心虽不识得这是何事，但知觉得不妙，越发心惊了。

    忽然，道旁一个小女孩儿头插草标，面前却还有一张破纸，写着四个字“卖身葬母”，素心一见便了然了：原来到了这买卖奴仆的街市了。却不知这赶车大哥行车到此为何，恐怕不是单单路过那么简单吧？莫非……

    正在想着，那何四却长声道：“姑娘，咱这就到喽！”言罢忽地停下了马车。接着，又听得似笑非笑的一声：“姑娘，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