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有真心
程姝白去了翠微城。
这里靠海隔山,是中洲四大城之一,平素繁华得紧。
走进外城门,你可以看到许多烧着煤炭的铺面,终年有冲天的白烟从屋顶蹿出,煤渣直接倒在门前的路边上,街巷里满溢浓厚的草药气味,似乎全天下的草药闻起来都是同样的微苦辛凉。凡人们聚居在此地,男男女女皆是穿着短打,赤着脚做活,间或坐在小木叽子上,摇着凉扇呆呆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一街之隔,如同日月交接换新天,人就步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高高的粉泥刷的白墙,看守严密的大门,很多修士好奇不已,他们只会得到炫目与惊叹,因为翠微城从不叫人失望。
翠微城的楼建得极高,楼与楼肩挨着肩,道路却极宽阔,人流熙来攘往也不觉拥挤。
入目是纵横交错的许多建筑,分不清左与右、上与下。
只因头顶上高高低低架构着连廊,隔空将不同的楼阁连成一片,像腰带一样缀满了商铺。
翠微城的人们往往会在自家屋檐上装上一排垂脊吻,如走兽、雀势、虫蝶,再不济也有一串铃铛,每一家都有不同的式样,熟客们往往靠这个小玩意儿来辨认自己要去的那一家铺子。
程姝白熟门熟路地走过一个街角,那家装着金门、挂着银灯的店面就是她的目的地,豪横到连门匾上的“二十六画商号”都是价值千金的凤皇心玉做的,而檐上装着九层青玉莲花,旋转不已,花心处坐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女娃娃,双手向行人做揖,口一张一合,传出一声声的“客官莅临蓬荜生辉”,声音娇细,令人心喜。
商者,盈人之财,号者,口碑之意。
这商号在翠微内也是一方大鳄,麾下管理着诸多大商铺,每日,光是往来的坐贾行商就有重百之数。
从售卖袍服衣饰的温居到打造首饰法器的琳琅阁,必求榷以网市利,左右相携相帮,竟是成了关系密切的裙带网。
程姝白从招呼的伙计面前低头快步走过,临上楼前还有时间回头瞧店内的情况。
不过两眼,她心里有了数。
然后通过禁制上了楼。
眼前是一叠轻纱做门的入口,程姝白踢开那柔软的纱帘,径直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通体娇粉色布置的堂屋,粉壁光如明镜,窗外的海棠结满了花骨朵,殷勤探进室内。
两侧贴墙罗列着数个鸡翅木大架子,满满当当地束着一册册簿书卷宗。
倒是和她三年前走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动。
程姝白摘下别在耳边的面纱,身子一歪,仰倒到一张铺着粉白皮毛的软榻上。
她软软地偏过头,朝长桌后的男子打了个招呼,“最近可好?”
她上下一打量,金碧辉三年前还是筑基,如今都已经金丹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金碧辉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修,五官明晰,外貌温暖,笑容灿烂,可惜的是大金链子小金戒,金金玉玉挂满身,绿色的对襟,黄色的袖衫,还要束上条红色的鱼幅,将九分外貌硬生生穿成了滑稽戏优人,显得此人不差钱也不差土,品味难言。
“这是你回宗以后第一次和我说话。”他语气幽幽。
程姝白正匆匆把受到伤害的视线移走,此时就呛声道:“是吗?那刚才那句话就将是你听到的倒数第二句话了。”
金碧辉被程姝白的话扇了一巴掌,他只好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咧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双手一摊:“啊哦。”
怎么他老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罪程姝白?难道女孩的心思都这么难以捉摸吗?
等了一会儿,房间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对金碧辉这种爱好热闹的人来说,就是这种氛围最难熬。
但是他看不见程姝白的表情,于是只能自说自话,“少君,你觉得我打理的二十六画如何?很不错吧?”
程姝白这时才做好心理建设回头,她一骨碌坐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当然,棒打狍子瓢舀鱼,山鸡飞进饭锅里,金碧辉你就是我的天降山鸡啊。”
她当初在城边捡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时候,可没有想过金碧辉有如此手段和头脑。
金碧辉下意识皱起了眉心,这比喻怎么有点糙呢,他就算不是凤凰也得是孔雀吧,五彩斑斓的那种,山鸡还是太灰扑扑了。
而程姝白却来不及多夸几句,她有满脑子的商业宏图,此刻如竹筒倒豆子般利索地说了个痛快。
而金碧辉不时给出自己的建议,他深谙商道之理,往往能纠正程姝白的方向,程姝白也乐于听取意见,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从前翠微城是没有二十六画商帮的,黎元道君曾留下一些产业,程姝白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也在她故去后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些商铺。
麻烦的是这些铺子在翠微城立足,靠的是售卖黎元道君亲自编撰的功法,这一切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
看着这些铺子的经营状况江河日下,程姝白无法坐视,所以她直接把这些铺子全卖了,一个不留。
然后用这笔钱加上一部分家当,买下了一家快要破产的绣坊。
这家绣坊曾也名噪一时,只是暂时地经营不善,就被程姝白有些卑鄙的“利诱”迷得转让了铺面。
程姝白打定主意要在法衣这块时兴又有潜力的领域做大,她用类似的手段又买下两家铺子,合并它们后,程姝白给这家新商铺命名“温居”,摇身一变成了翠微城有分量的大东家。
虽然程姝白没有她娘撰写功法的天才,也没有绣制法衣的本事,但她可以雇人来做这些,她出本金,伙计出力,各取所需。
她只需要,傍观必审,适时出手。
当然,这样的手法也只是仰仗一个“快”字,若是原来的店家反应过来,她的筹谋便会化为指尖流出去的水,一场空。
所幸她有金碧辉的帮助,这个人养好伤后,主动找到她,说可以帮她经营成翠微第一商号,条件是所得利润要五五分成。
至于他的手段,可比年轻气盛的程姝白那些小打小闹无情多了。
可惜程姝白没有见识太久,就阴差阳错离开了三年。
哪知三年过后二十六画商号不退反进,走来的路上,在牌匾上额外挂了“二十六画隶属”牌子的铺面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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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姝白和金碧辉尽兴谈罢,直至月亮西悬方才惊觉半日过去。
于是程姝白才离了这理事堂,去到后面的厢房休憩。
她甫一盘坐在蒲团上,心念间就遽然有所预感。
原是她今日畅谈愉悦,思绪为之一清,停步已有一段时日的神魂瓶颈有所松动。
程姝白不会错过这道契机,她立时守元归一,只用了一霎变入了定。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识海里,寂静无声,但那细微之处,已然潜然变转。
生出风,生出云,程姝白只觉自己的魂灵飘飘荡荡,凭着长天之风,直上云天。
世界好似只剩了她一人,但程姝白知道这不可能,即使人不复存在,道也不会消亡。
果然,她在不知何处是终点的旅程中很快碰上了“道”。
它的声音与程姝白一模一样,仿佛从天涯传来,如虚如空,遗世独立。
它发问:“你是谁?”
问道问心,自古以来,修炼神魂的修士何尝不少,然而十之八九,全止步于那大道门前。
有人说这是以蠡测海,有人说知易行难,难于登天。
而今程姝白只是回答:“我是我。”
她伸出手,目光停在自己的掌心。
或许,在她混沌的婴孩时期,她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她从未停止过向自己发问,一遍遍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希求内心的安宁。
我是谁?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人的一生,就是在逐渐地了解自己,然后了解这个世界,既了解自己的缺点、优点,又平静地接受变化,不傲慢、也不偏见,她会始终直面自己的真心。
它的声音消失了。
程姝白的睫毛颤动着,慢慢睁开眼睛。
她的灵识的“眼睛”也睁开了。
从前离体境的她只能神魂离体,可仍然是在用肉眼看世界,如今她却是生了第二双眼睛一般,凭虚御风,看得更远、更见微、更清明。
五色不再蒙昧,她是在用“心”看世界。
原来,心和神的关系,是如此密切。
程姝白似有所悟。
然而还没等她悟出什么来,程姝白就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