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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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面圣(三)

    圣上沉吟片刻,叹道:“唐易果然好眼力,朕所忧虑之处正是如此!楚王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自从封为藩王之后,便勤勉于政事,将楚州治理为天下粮仓,如今朝堂的岁入三成都源于楚州。若是楚州有了动荡,国库将更加捉襟见肘。羽林卫出事至今,楚王府紧闭府门,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楚州府军却屡有异动,朕已有数日寝食难安了。”

    大将军忙道:“形势复杂,霍唐两位将军历练尚不足,恐难以掌控局面。臣愿率羽林卫亲赴楚州,为圣上分忧!”

    圣上望了一眼大将军,又望向唐易,微微笑道:“大将军,唐易之才,恐怕已远超你所想象。”

    唐易听后,心中一阵波澜起伏,圣上摆明了不想让大将军参与此案,这其中必有蹊跷。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昨天大将军要深夜召见自己,原来这个案件圣上从最初就在防着大将军!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他又想起昨夜自己提到墨门时老将军和大将军眼中的异样,难道墨门背后竟是王家?眼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楚州之行没有大将军,圣上很可能会把率军前去的任务交给他,这就像是坠落悬崖前垂下来的一根绳索,不管绳索背后是什么,他都要坚决抓住。唐纵正命悬一线,王家以后会怎么对待自己和唐家,他已经顾不得了,如果楚州之行由他主导,那么唐纵就更有可能摆脱险境。唐易开始在心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随时准备应对圣上的询问。

    果然,片刻后,圣上便问道:“唐易,若朕命你率羽林卫前往楚州,你打算如何应对?”

    唐易不疾不徐地说道:“楚州之行首要之处在于稳住大局。臣需要兵部的虎符,用最短的时间赶到楚州府军的行营,接管府军,控制楚州城。楚州府军和楚州城尽数掌控之后,再入楚王府中查探实情,并立刻回报圣上。等玄衣衙门和大理寺赶到之后,我三方便可在楚州协作侦查此案,由羽林卫和楚州府军来护卫玄衣衙门和大理寺各位大人的安全。此案错综复杂、疑点甚多,有两件事是羽林卫无法解决的,需要提前作出准备:一是刺客中有刀法剑法集大成者,需要请剑宗高手下山相助;二是刺客中有善于用毒者,需要玄衣衙门里早做安排,派出精通用毒、解毒的高手随行。”

    圣上紧盯着唐易,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双眼中闪烁着光亮。圣上转向大将军,问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大将军连忙叩首道:“回禀圣上,唐易久在行伍,不知轻重。如今楚州事态尚不明朗,如此鲁莽行事,恐怕会激起楚州府军和楚王府的猜忌。”

    圣上微微一笑,却又不置可否,问道:“唐易,大将军如此说,你以为如何?”

    唐易深知此刻每一句话背后的凶险,可是事已至此,他又无从选择,只有硬着头皮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楚王府还是楚州府军,都是圣上的臣民,何来猜忌之心?到底是谁劫杀羽林卫尚没有定论,但此案发生在楚州却是事实,若楚州存在谋逆的势力,臣既可以调动府军平乱,又可护卫楚王府的安全。若无谋逆,掌控府军既可使此案的侦查事半功倍,又可监察楚州府军的武备情况,整顿军纪,对各地府军形成震慑。”

    大将军冷笑道:“唐将军,你从未接触过各州的府军,不了解其中凶险。各州府军不同于北疆的边军,他们多为各州府自募,都尉也多是各州府举荐,府军中鱼龙混杂,军纪涣散,骄横跋扈,就连各地监军都常有抱怨,说他们难以节制。即便是我亲自去,都未必能约束得了,你又如何能掌控局面?此去楚州为调查案件,应当直达现场,寻找线索,梳理案情,少惹是非。若是案子未破,再惹出事端,岂不是有负圣意?”

    唐易从容道:“羽林卫携虎符抵达军营,如圣上亲临,若有不听号令者,罪同谋逆,楚州府军若与此案无关,必然不敢因此抗旨不遵。即便有些骄兵悍将不服从调令也不足为虑,楚州府军虽有三万,但都尉所在府军大营最多不过三千人,我只需三百羽林卫就足以应对。”

    大将军还欲说些什么,圣上突然笑道:“大将军多虑了,唐易年纪虽轻,却已是驰骋北疆近十年的悍将,自然能够独当一面。朕早有意提升唐易为千户,你却总以他资历尚浅推脱,如今看来,唐易决断果敢,颇有大将之风。更何况此去楚州,他还有霍同相助,霍同行事向来周全缜密,此二人联手,定能不负朕意。”

    唐易听闻此言,禁不住望了大将军一眼。千户之事竟然是圣上有意用他,而王家在阻拦。昨夜大将军还信誓旦旦,说着相反的话来拉拢他。唐易不是贪恋权位之人,相反,他对千户之位避之犹恐不及,只是王家如此做法,着实令人心寒。唐易又想到在北疆之时,王家对他们兄弟做过的事,心中涌起一阵怒火。

    大将军并不甘心,回应道:“圣上英明,如此安排自然最为周到。只是,唐纵尚且下落不明,唐易是唐纵之弟,此案理应避嫌。以唐易为主帅,若唐纵还能无罪生还,朝野上下难免会有非议,恐怕很难服众。”

    圣上笑了笑,不置可否,整个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圣上在众人前方踱步沉吟,片刻之后,突然问道:“大将军可知唐纵身上有多少处伤口?”

    大将军怔住了,他实在没想到圣上竟有如此一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圣上缓缓道:“唐纵身上有三十七处伤。朕早朝前还在翻阅他的卷宗。唐易,卷宗所说是否属实?”

    唐易突然鼻翼一阵酸楚,叩首道:“圣上英明,卷宗属实!”

    圣上继续说道:“看来大将军平日里军务繁忙,对手下爱将并不了解。朕初看卷宗时也是如你现在一般惊讶,可是唐纵的军功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录在册。唐氏兄弟为何能双双位列百户,不是靠谁的提携,而是靠他们在北疆多次出生入死,用命换来的。大将军,朕如此说,可有偏颇?”

    大将军只得垂首道:“圣上英明!”

    圣上朗声道:“朕方才说过,朕看的是诸卿的大节,只要大节尚在,小节不足为虑。朕要做的事都是大事,如果受区区小节羁绊,被众人的非议束缚了手脚,如何做得大事?诸卿的忠心耿耿,朕都能看到,可是做大事的气魄却不常有。只要忠心于朕,就放胆去做,朕都能看在眼里,不要每日斤斤计较于细枝末节,盘算一时的利害得失!”

    唐易只听得胸中一阵热血翻涌,双眼含着热泪。

    圣上见大将军垂头丧气,便安抚道:“朕当然知道大将军所思所虑全无私心,朕能信任唐氏兄弟,自然是因为朕一直信任王家。不过,大将军确实小瞧了唐易,宝刀终有出鞘之日,若是一直藏着不用,再锋利的宝刀也会埋没荒废。所谓知人善任,如何能知人,朕思虑半生,发觉并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有先把人用起来,弱则弃之,强则留之。正如甄选宝刀一般,若没有用过,又怎知其锋锐?是宝刀就要杀人,从没有沾过血的刀岂能谓之宝刀?”

    大将军不敢再有异议,只能低头称是。

    圣上走到他的身旁,轻轻点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大将军切莫忧虑,这几日就留在宫中陪朕饮酒对弈吧。你我二人,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

    大将军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竟连谢恩都忘记了。

    圣上又望向唐易,道:“唐易,朕知你心意。手足之情,乃人之常情,朕忧虑楚王安危,自然也能体谅你们兄弟情深。若此去能安定大局,查明真相,朕必有重赏!只要唐纵没有参与叛逆之事,朕便赦免他失职脱逃之罪。”

    唐易连忙叩谢皇恩,激动地连声音都在颤抖,连日来的压抑与忧虑一扫而光。

    片刻后,众人便各自领旨而去,大将军则被两个侍卫带去了偏殿。

    圣上坐回龙椅。

    后殿走出一位武士,瘦长身材,山羊胡须,身穿锦衣软甲的羽林卫官服,却没有唐易等人的挺拔身姿,他弓着身子,趋步走到殿中,跪伏在地。

    圣上捻须道:“唐易此人,甚是有趣。”

    那武士笑着回应道:“圣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只是臣下愚笨,又不敢妄测圣意,竟不知唐易有趣在何处。”

    圣上摆摆手,身旁内官拿出一纸卷宗,递给那武士。

    那武士恭敬地捧着卷宗,读了起来:“唐易年二十六,曾任定北关卫戍军斥候、斥候校尉、骑兵校尉、骑兵狼牙将,敏如鹰、狡如狐、狠如狼,常与其兄唐纵腰悬首级纵马飞驰阵前,西戎众将莫不胆寒。唐易隆盛十四年生人,两岁父母皆殁,收养于原定北关校尉唐通之家,隆盛二十九年入伍,从军十一年,身受创伤二十处。定安元年,唐易与其兄同为斥候校尉,定北关遭西戎七部落十余万人围困月余,时任都尉王佑派遣斥候五十骑趁夜突围,扇形散开,意图深入敌后,搜寻各部落在西戎境内的驻地,行破坏之事。随后各斥候皆被西戎追击骑兵所猎杀,唯唐易与其兄反杀追兵,深入荒漠,最终搜寻至射月部驻地,屠尽妇孺,燃起狼烟。西戎七部落惊闻此事,无心恋战,相继退兵,定北关之围土崩瓦解,射月部更是再不敢进犯定北关。定安三年,唐易与其兄唐纵同为骑兵校尉,西戎盐湖部寇边,唐易多次率骑兵夜袭西戎营帐,斩首西戎将领三人。定安五年,狼牙关告急,唐易与其兄唐纵率五百骑兵增援狼牙关,关前叫阵时射杀西戎雪山部王子。定安六年,经大将军王佑举荐,与其兄唐纵一同调任羽林卫百户。”

    圣上道:“祝展旗,你可从卷宗之中看出了什么?”

    那武士正是与唐氏兄弟同为羽林卫百户的祝展旗,他思虑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圣上,臣以为唐易这把刀虽是锋利,可毕竟这些年都是大将军在握着。”

    圣上捻须笑道:“朕在卷宗上只看到一句话,而那句话又不在卷宗上。”

    那武士不解地问:“臣愚钝,不知圣上何意?”

    圣上笑道:“五年前高陵之变时,唐易不在王家阵中。”

    那武士面上露出豁然开朗之色,忙笑道:“圣上真是目光如炬,见微知著!”

    圣上道:“唐氏兄弟在北疆杀人如麻,剽悍狠毒,朕原以为只是莽夫之勇。今日一见,才发觉唐易颇有些胆略智谋。这倒是让朕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武士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圣上,此等悍将,虽是锋锐,却不得不防,朝堂中每每有悍将崛起为门阀,最终都尾大不掉。”

    圣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祝展旗,你可知唐易与你有何不同?”

    祝展旗沉思片刻,答道:“唐易出身行伍,常年在大将军麾下征战。臣出身侍卫,常年侍奉在圣上左右。”

    皇上笑道:“你是家犬,他是虎狼。朕需要家犬之忠,却更需要虎狼之勇。家犬易得,虎狼难求。”

    祝展旗忙道:“臣也愿为圣上冲锋陷阵,肝脑涂地,既效家犬之忠,也效虎狼之勇。”

    皇上叹道:“有趣便在于此。若说到虎狼之勇,你永远都不如他,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如你这般忠诚如犬。你没看到唐易刚才的样子,他跪得太直了。”

    祝展旗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圣上又突然冷笑道:“以后在朕面前,收起你的小心思。有一点你要记住:虎狼可以不忠,但是家犬不行。家犬若是连忠都没有了,朕会把它剁碎了,去喂虎狼。”

    祝展旗连忙跪伏在地,额上有冷汗渗出来。

    圣上叹了口气,转身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大殿,说了一句:“剑宗的子弟也许久未出山了吧,不知他们的剑法是否生疏了。”

    唐易与霍同手握虎符和羽林卫的令牌,纵马飞驰至羽林卫校场。

    擂鼓声中,众将校、军士陆续赶至校场,披坚持锐,列队待命。半炷香后,已有千余人列队完毕。霍同不知不觉站在了唐易的侧后方,他本不是武将出身,对军中之事向来缺乏底气。

    唐易的两员副将吴然、朱越也已经站到他身侧。

    唐易低声吩咐道:“吴然,我要三百精锐,先在我与唐纵营中挑选,随后去关刃营中再挑些可靠的兄弟,记住,我要你亲自点兵,要北疆出身的、绝对可靠的。朱越,三百人一人三骑,我要九百匹战马,立刻去马厩挑选、核对。”

    两位副将受命而去,不多时,三百人已经挑选到位,列阵待命。

    唐易纵马飞驰在阵前,高声道:“此行开拔至楚州,走官道。我营中斥候为前哨,三人一组,一人三骑,保持大军传信通畅。斥候骑快马,先行抵达楚州府军大营、庆安驿馆外侦察,不得暴露行迹。听令后立刻领取兵器战马,上马出发!”

    话音刚落,已有数组斥候齐声应诺,然后飞奔至兵器库和马厩。

    唐易又道:“中军披轻甲,带马刀、长弓,备五十支箭、五日口粮,一人三骑,半炷香后随我与霍将军开拔,各自去领兵器战马,备齐后营外列队!”

    校场上被选中的军士依次散开,奔忙有序,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唐易望向两位副将:“辎重补给由吴然、朱越两位将军护送。依照边军野战的标准备好粮草、营帐、箭矢、器械。另外,重中之重是,带上羽林卫最好的猎鹰、猎犬。准备物资时,派人去大理寺询问一下行程,有两位大理寺少卿大人也会随大军出征,护卫好他们的安全。”

    两位副将齐声应诺。

    唐易在阵前高声道:“大军开拔,临阵脱逃者斩!奋勇向前者赏!荣华富贵都在用兵之时,儿郎们还需振奋精神!”

    话音刚落,校场四处传来一阵阵高声的应喝,如惊雷一般响彻四方,一个个被选中的、身强力壮的军士骑着一匹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如群狼一般从马厩中冲出来,荡起阵阵烟尘。

    唐易转身望向霍同,问道:“霍大人,你可知道北疆回来的军士和普通军士有何不同?”

    霍同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唐易叹道:“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没有任何依仗,只有这么一条命。他们是天底下最好战的人,每天做梦都在想着战事,因为只有起了战事,他们才有拿命搏出功名的机会。我和唐纵之前也是这样的。”

    霍同听后默然无语。

    全部军务部署完毕,唐易望向身后的霍同说道:“霍将军也准备一下吧,半炷香后,我们在辕门外相见。”说完打马而去。

    霍同望着唐易的背影,忍不住答应了一声。他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可是眼下却有了奔赴沙场的悲壮感。他又想起了军中有关唐易腰悬首级、纵马狂奔的传说。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羽林卫遇袭只是一个刺杀案件,他们此行去楚州是调查案件而去。他从未想到面圣之后,局势竟然急转直下。

    一旦动用大军,楚州之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件事。

    这个嗜血的杀神拿到了虎符,楚州之行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