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橙打开燕姐在她身上乱摸的手，苦笑：“结石发作了。”

    原来，香橙是胆结石患者。她早在两年前的公司体检中就发现自己胆囊内有结石。别人都劝她抽个时间去医院震一震。但，她只要一回想起自己形只影单在上海做阑尾炎手术的凄惨经历，就断然摇头拒绝。

    那时候她因为没有痛感，不知道阑尾炎行将穿孔。正在去见老乡的公交车上，疼痛突然从腹部一阵阵传来，额头跟着一阵阵冒汗。

    售票员眼见她状态不对，赶紧让司机停车，帮她叫了120。

    在医院里，别的病人都有家属陪，买饭喂水，周到体贴。只有她，光秃秃一个人，还要拖着没有痊愈的身体去缴费。

    这次胆囊结石，她打定主意要请假回老家，回到她自己的地盘做手术。

    只因一直放不下院内老人，今天推明天，又一次推到发作的边缘。

    “不行，你高烧起来了。再痛下去你会吃不消的。必须送你去就诊。”

    “不，”香橙摇头，“我下来，只是问你讨止疼片。”说话间，香橙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燕姐冷静地盯着香橙看了两秒，果断地拿出手机，叫来院里的男护理员大王。燕姐吩咐大王推个轮椅，把香橙推到附近的中山医院，挂消化内科或肝胆外科。

    “干什么？”香橙吸着气质问。

    “闭嘴。”燕姐瞪香橙一眼。

    香橙被骂，嘟起嘴巴。燕姐说一不二的气势牢牢压制住她的反叛之心。她只能听之任之。

    大王之所以被称为大王，是因为门卫也姓王，且两位姓王的男性年龄都不小了，没人愿意被称为小王，于是就有“老王”和“大王”之称。

    大王40岁之前在家乡务农，机缘巧合，来上海后被老乡带进养老系统，此后一干干了12年。12年，足以见证养老行业从业人员处境的变化。

    大王质朴，认真，努力。他像大多数初代护理员一样，来自外地农村，不嫌脏，不嫌累，不嫌工资低。任劳任怨且随时接受来自家属的指责谩骂，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做的是低人一等的工作。

    有很多年，大王羡慕他服务的那些老人。在大王的老家，大家上山放牛干活，一出门一整天，出门前给老人留一碗饭，老人吃不吃，吃多少，尿了屙了，都不会有人半中午回来看看。

    那种状态下活着的老人，没有一个人会责怪自己的子女不孝。毕竟大家都在为生存而拼尽全力。

    上海养老院里的老人，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大便便不出，都有好几种处置方式。

    后来，大王习惯被一些家属刁难责骂，被另一些家属塞200元一个的红包；被一些老人拉着手说感谢，被另一些老人欺负呵斥。

    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行业风气已不知不觉发生改变。

    先是跟护理员有关的竞赛增多，接着民政部门发文，从提倡持证上岗到要求持证上岗，护理员倘若在同一家养老院做5年以上且持高级养老护理员证，还会每个月有2000块的额外补贴……

    大王想，反正出门打工，时间已经花了，与家人孩子分割两地，成本也付了，不如努力一下，去争取一下那2000块的补贴。他从此开始熬夜看书，花了两年时间，前后体重瘦了十斤，才考下高级养老护理员的证书。

    大王成为时光里敬老院的第一位高级养老护理员，自此在时光里敬老院打下坚实根基。

    后来，时光里敬老院被第三方运营方接管，美萱院长踩着高跟鞋来了。大王吃惊不已，没想到会有这么年轻的人来当院长。小潘来了，燕姐来了，魏翌晨来了。漂亮的漂亮，帅气的帅气。年轻人走进养老行业，散发出无限光芒。

    新的团队开始提要求。不允许收红包，不允许虐待老人，不允许高声大喊，不允许穿声响大的鞋子，不允许上班时间看手机，不允许……一口气提了20条不允许。

    大王反而不吃惊了。习惯了吧。变，才是永远的不变。

    大王推着轮椅，脚步生风，很快推着香橙到了中山医院，遵燕姐吩咐，挂了肝胆外科。

    到下午3点钟，看上了医生。医生对着片子看，看得直喟叹：“都这样了，还能忍着。啧啧。”当即安排微创手术。

    手术日期在第二天。

    大王代为办理了入院手续。

    香橙拉着大王的手，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别，大妹子，不能有以身相许的想法。”

    香橙噗嗤笑了。哎呦，一笑，更疼了。

    这一次香橙入院做手术，燕姐每天派过去一个人嘘寒问暖。把香橙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打电话给燕姐：“行啦行啦，我是你的人了。以后有护理要求，尽管提。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燕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两眼放电，挑着眉毛求夸赞。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能让魏翌晨印象100年。

    魏翌晨跟刘院长说，他可能需要带妈妈上班。

    还以为刘院长会予以质疑，结果刘院长二话没说，张口答应下来。魏翌晨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林院长跟她打过招呼？

    刘院长来院的第一天修剪了成排的冬青灌木丛。

    来院的第二天修剪了月季花，并且给所有的盆装花草浇了水。

    来院的第三天，亲自做保洁，把玻璃门和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

    来院的第四天……终于带动得燕姐和小潘也开始拿着抹布到处抹一把。

    只有魏翌晨雷打不动，保持着他社工的本职工作。

    老王对仓皇逃离的白院长接受度很高，本以为他对新来的刘院长也会接受度很高。哪知，第一个讲刘院长“当院长当得奇奇怪怪的”的人，是老王。

    燕姐一语道破天机：刘院长太勤快了，抢了老王的活儿。

    魏翌晨不参与办公室的任何小话传递，他成了办公室八卦绝缘体。越是这样，燕姐和小潘越觉得他安全，在他面前讲话，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