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鄱阳水神
豫章地处吉洲东南,繁华自是不比庐陵、彭泽,但若论酒色,谁也比不过此地陆家。
陆家出身前朝太祖旁支,三百年间,文武两试,竟连一位进士都没出过,若只是无才也便罢了。魏氏登台之后,这一支竟自甘下贱,委身于御宸司做起了天家鹰犬,太平水师陨落,也有陆家一份功劳,几番活动下来,这一支的日子竟过的比前朝时还要滋润了。
深夜,原本歌舞升平的红烟青雨楼此时已经闹成了一片,陆家二爷陆兆平喘的满脸通红,身后的七八个家丁死命的砸着屋里的金银瓷器,搞出的动静已经惊散了整个楼的客人,楼下只余下些好事者正听的起劲。
“宣四娘,你我春宵几度本是良缘,我陆公子也不是那提起裤子不认人的薄情之辈,可你竟敢背着我诞下子嗣,让我在家族中颜面何存”陆兆平常年混迹烟花场所,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方才胡乱踢打了一通,这会儿已连气都喘不匀了。
陆兆平目光所向,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风韵少妇正慵懒地靠在闺床边,满脸的淡漠,好似方才被砸烂的东西不是她的,那个在陆兆平口中活该被千夫所指的荡妇也不是她本人一般。
“二爷,孩子是我自己生的,也从未给你添过半点麻烦,如今孩子长大成人了,你反而来到我这里吵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宣四娘指着一地狼藉,淡淡道:“我红烟青雨楼虽不是什么大势力,也惹不起你背后的主子,但今天是你无端寻衅,我这屋里的损失你可得照价赔偿”
“宣佳梦,我怎么早没看出你是这样的小人,拜你所赐,如今我已成了家族的笑柄,今日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个说法,否则——”
“否则如何”宣四娘一抬眼,瞳孔间闪过一缕寒光。惊得陆兆平下意识退了两步。
这样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但那位大人可是位杀业极重的厉害人物,至少与眼前这位旧情人绝不是一路人。
他十七岁第一次踏入此楼,那时宣佳梦已经是头牌的花魁,陆兆平英俊潇洒,言谈之间又十分风雅,与那些满眼肉欲的富家公子颇有不同。少年风流,娇女怀春,情到浓时二人也曾约定厮守终身。
可惜,不过两三年,原本如出水青莲的陆兆平也与污泥无异了。
而宣四娘,也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娇弱不堪了。
“哼”方才那一眼吓得他有些胆寒,此时已说不出半句狠话了。
“把那孩子叫回来,我不相信他会是我的血脉,搞不好就是你在外面造我的谣,想毁了我的名声,是不是”
“哈哈哈哈”宣四娘忍不住开怀大笑,“你说是便是吧,陆二爷,你的名声早在二十年前便败光了”
“牙尖嘴利”陆兆平嘴上不输,却已是色厉内荏。
“二爷!”身后的家丁中一个十几岁的清秀少年凑上前来,低声道:“咱们出来太久了,回去太晚夫人问起来怕不好交代”
夫人,想起家里那个母老虎,陆兆平瞬间恨得牙根儿痒痒,但想起夫人背后那位大舅哥,他更是吓得连牙也不敢咬了。
“宣四娘,这件事没完,孩子我一定要见到,你不带他来见我,自有人会带他来,走”陆兆平放下一句狠话,却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一脸愤然拂袖而去。
角落里,方才被打翻的一盆兰花中,一株青绿色的幼苗破土而出,转眼间长成八尺高的一棵菩提宝树,青光闪烁之间,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化形而出。
“九莲,你保养的可真好啊”宣四娘挥手将门关好,出言调笑道。
那被唤做九莲的少年白了她一眼,丢出一截麻绳道:“我跟王子由讨来的宝贝,一共三根,两根被张晓棠抢去了,这一根留给你防身用吧,这段时间你的麻烦恐怕少不了”
宣四娘接过那麻绳,看也不看就塞进袖子里,“一截破麻绳就把我打发了?把你的玉菩提留下几颗再走吧”
少年眉头一紧,面露难色,“我的菩提子二十年才结一颗,这些年办事用去不少,我也所剩不多了,圣境将开,等我的大事办好,你要多少都留给你,可否?”
宣四娘噗嗤一笑,罗扇打在那少年手臂上,“看你这副嫩雏儿样儿,哪里像是五百年的大妖”
少年有些局促,他与宣四娘认识二十几年了,时至今日竟还是会脸红。
他赶快转移话题问道,“刚刚最后一个出门的,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王耀庭,御宸司十御使之一”
“没错”
“所以是御宸司在找我的麻烦?这么多年,知道我身份的不过你们几个狗男人,是不是张晓棠那大嘴巴喝多了把老娘卖了?”
那少年哑然失笑,摆摆手道,“这你可冤枉人了,是你的便宜儿子实在有些扎眼,有人已经盯上他了”
“不是御宸司,难道是——七剑宗?”
“不错,王耀庭除了是御宸司的要人,还是红绡神女的亲外甥”
“这个臭小子,就不知道收敛一点儿,到处给老娘惹事”宣四娘气的破口大骂,如果不是对面的少年知道里面的道道,还真就信了她这番鬼话。
“四娘,既然你答应了欧阳旌要帮他做这场戏,那就只能做全套,帮到底了”
“那是自然,我宣四娘也是要脸面的,我不管那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只要记在我名下了,我自然会想法保他的小命”
“所以”少年有些小心,停顿了一下问:“你真的给他陆兆平生过一个儿子吗?”
“生过”
“在哪儿?”那少年关心道。
“没了,被我掐死了”宣四娘表情冷漠,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少年见她面若死灰,索性不再提了。
“我要走了,水神宫即将复苏,我二姐也已经在路上了,去的太晚恐怕要误事,你一切小心”少年站起身来,大袖一挥,方才被陆兆平砸毁的盆盆罐罐如同变戏法一般,纷纷自发回复原状,窗边原本被砸烂的一株墨兰也退去残花,重开如新。
“我有一部人马半年前就放在鄱阳,你可以随意调动”
宣四娘推开窗户,看着楼下陆兆平的背影,自语道:“如果当年让我死在庐江的冷水里,该有多好”
鄱阳湖心,一幅龙宫般的幻境浮现在水面之上。随着水面渐渐宽广,水位渐渐升高,那幅幻境也如同画卷一般一寸寸舒展开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宛如一副人间仙境。
水面上那秃头老丈行走在这画卷当中,神情有些恍惚。
“五百年了,没有你这只活泼的小渔儿,活着也真是没趣的很”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小和尚已经是佛门的高僧大德了,小燕子也能独当一面了,当年为难过你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你这一次若能回来,倒也不必大开杀戒了”
秃头老丈四下环顾一周,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翘首张望,鄱阳湖刚刚进入丰水期,这样的奇观却是第一次有。
“来看你的人不少,我知道你最怕热闹,但既然躲不过,那就坦然应对吧,你放心,老朋友在,不会有人乱来”
湖边隐约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谁在那里啊,是神仙吗?”
“神仙?非也,非也!”
老丈哈哈大笑,念道“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透天门。”同时,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只见一道七色霞光从天而降,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凭空响起,原本平静的湖面上,七座被霞光笼罩的巨大秘境接连升起。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那日从南海坐船来的虬髯大汉激动地眉飞色舞,“来了来了,老子这趟果真没白来”
东南方,一头金毛狮子踏空而来,背上一个中年男人,远远望去只看到那男人背插一对洞箫,一支晶莹剔透,一支节节分明。
“南海玉竹?”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来人。
玉竹先生苏燮,以先天一品境界位列南海散修之首。
秃头老丈面露不快,朝着苏燮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半空中那威风八面的金毛狮子瞬间吓得魂不附体。
“金珙”苏燮察觉到异样,一把提起座下狮子,落到岸上,若不是他眼疾手快,这一对主仆差一点就掉到水里去。
人群中那虬髯大汉曾在南海与苏燮有过一面之缘,见状不禁暗自腹诽,那可是先天一品,连这金毛狮子都是九品巅峰的大妖,平日里谁敢小瞧。
苏燮远远看到那秃头老丈立在湖心,正要上前请教。
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张丹义、姚孟起、云戴山、彭泽剑仙黄啸远先后到场。
“起芦蓬”张丹义抬手祭出一只破烂蒲团,转瞬间,一座金色芦蓬拔地而起,周遭百步之内俨然一派仙家气象。
“几位道兄,请入芦蓬一会”
“敢不从命”黄啸远、姚孟起、云戴山、苏燮鱼贯而入。
芦蓬乃是法宝变化而成,内里空间极大,几人落座后,主位却还空着,黄啸远面露狐疑,“张兄,可是还有贵人未到?”
张丹义还未接话,只见一位面色枯黄的老者从中堂后慢慢走出来,坐上主位。
“欧阳乘兵?”黄啸远强忍心惊,他自然知道此人在彭泽养伤,但却没想到欧阳乘兵会拖着重伤之躯来趟这趟浑水,仓促之间,不免有些慌乱。
“既然乘兵兄在场,自然该坐主位”
欧阳乘兵朝几人一一回礼,客套一番。
九成宫一行人守在芦蓬之外,七剑宗李灵康一行、玄都观凌虚子、武陵源黄巍峰、越州霸极门霍东阁,还有张家、黄家、姚家、云家的精英后辈也尽数到场。
各地江湖中人听闻此间将有盛会已早早地赶来观礼,加上这芦蓬内外的各方势力,一时间,鄱阳湖畔已热闹的如同庙会一般。
“快看”远处的人群中突然发生一阵骚乱,陆辰忍不住抬头望去,只一眼,竟差点儿将魂都丢了。
只见西北水面之上,一尊青衣神女正朝着湖心幻境踏水而行。
传说大周太祖陆凌云曾于洛水之上与神女相逢,却因人神道殊求而不得,以致抱憾终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古人诚不欺我啊”施南池感慨一声,将破妄瞳术催动到极致,只为再多看那神女两眼。
此刻,千万道目光汇聚在湖心之上。
秃头老丈满脸笑意地看着那青衣神女朝他款款下拜。
“洛神府主符秋雁,见过元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