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水师中军小校张晓棠，拜见将军！”

    罗铮不禁有些恍惚，他绝没想到，陨落五年之后，还能以这种方式再与昔日的同袍相见。

    陆辰识相地退到一边，他与张晓棠不过一面之缘，按理说应当有所防备，但不知为何，至少此时此刻，他却打心底里充满了敬佩，甚至已经完全将佘通的死活忘在脑后了。

    罗铮握紧长枪，踉跄着伏下身来将三人扶起。

    “我要走了，熊伯齐，陈生桂，你们随我一起吧”

    “末将遵命”

    自从被黄易用阴山法唤醒后，熊、陈在这一带为恶甚多，能随罗铮共赴黄泉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张晓棠一把握住罗铮的手，说话已然带着哭腔。这位八飞蓬之首遍览过江湖风光，再遇故人却像个孩子一样。

    “将军，我来晚了”

    罗铮洒然一笑，“晓棠，我命如此，老天爷也难救，你不必自责”

    说完，转过身朝陆辰恭敬一拜，“小兄弟，多谢连日来的照顾，我要去了，欠你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了”

    陆辰不敢受他这一拜，退到一边，深施一礼道：“我敬将军的为人，不敢称恩，将军且放心去，我以身家性命立誓，凡是有负将军之人，陆辰有生之年必会清算”

    深夜旷野，四下无人，听到陆辰两个字，张晓棠不禁心头一紧，大周六皇子出宫的消息虽然封锁的很紧，但四方城作为江湖第一大势力，耳目遍布九州各处，有关那一晚的情形早就还原的八九不离十。

    “失敬”张晓棠正色道。

    两人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老爷！”陆辰只觉灵台一阵细微的震动，一种久违的掌控感重新涌现出来。

    “佘通！”张晓棠抖了抖袖子，一条菜花蛇掉落出来，那蛇头也不敢回，嗖地一下钻到陆辰的袖子里，一颗圆头十分惊慌。这几天他一直随张晓棠四处奔走，有意无意也听到了诸多秘辛，原以为躲不过灭口的下场，没想到旧主还是念着往日情分前来搭救，竟让他逃过一劫。

    “老爷，这小子心狠手辣，你可要小心了”

    陆辰哑然失笑，传音道：“这几天他可有殴打你，压榨你，恐吓你，折磨你吗”

    佘通晃晃圆头，“那倒也没有，除了骑在我头上赶路，其他时候，倒也还算客气”

    陆辰敲了敲佘通的大脑袋，笑道：“你真是白活了一百多岁，好人恶人还分不清，没被人骗去吃肉也真是奇事”

    “我观这位兄长分明是位重情重义的侠士，你说话就说话，可不要夹带私仇”

    “老爷慧眼如炬，小的不敢胡说了”佘通讲起话来憨声憨气，一双大眼此时已是泫然欲泣，几天的功夫倒是学会从善如流了。

    “多谢兄长手下留情”陆辰拱手道。

    张晓棠摆摆手，“不敢，佘通将军乃是洛神府的七品大妖，这几日算我得罪了”

    话音未落，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不知不觉，天将破晓。

    阴神之体最惧阳气，眼看红日初升，少阳之气勃然而发，纵是如罗铮一般的鬼王之躯，也难免躁动难忍，倘若是一般的阴兵厉鬼，只消这大日一照，当场就要魂飞魄散。

    “将军，跟我走吧”张晓棠道。

    罗铮凄然一笑，“我已是一副破烂的死鬼之躯，一时半刻便要形神俱灭，还能去哪”

    “四方城！”

    “东平王有通天的本事？”罗铮拄着长枪，虽已是破败之躯，举手投足之间却仍是气势逼人。

    “没有，但药王谷的叶先生有，叶先生传信来说，死人还阳的本事他没有，但世上鬼修，绝不止阴山一脉，将军若想报仇，他自有办法助你”

    “代价呢？”在商言商，药王谷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没有代价，东平王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次是城主出面”

    “可我与这位城主并无过往，他又为何助我”

    “我们下面人只管做事，从不敢过问城主的心意”

    “晓棠”罗铮本想够着张晓棠的肩膀，却一个踉跄，栽到在地上，他本就油尽灯枯，刚刚那一枪又拼尽了一身的精气，如今已是难逃形神俱灭的下场了。

    熊伯齐、陈生桂膝行而前搀住罗铮，满眼俱是悔恨。

    “将军，快服下此物”张晓棠赶忙翻出一颗重重包裹的黑色药丸，“这是叶先生赐下的绝阳丹，是专为鬼修补益所用”

    罗铮生性孤傲，纵然英雄迟暮，也未必会听人摆弄，即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四方城主恐怕也不成。张晓棠没有早点拿出这颗绝阳丹，就是料定他不愿接受。

    “等一下”陆辰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晓棠手中的绝阳丹，越看越觉得像，这黑色丹药散发出来的气息分明和邱行恭丢给他的大黑团子一般无二，严格来说，他的大黑团子品质还要更加无暇。

    “是这个吗？”陆辰从羊皮口袋里倒出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团子，那团子纤尘不染，圆润如同天成。羊皮口袋本来是阴山老祖用来装罗铮用的，如今被他用来放些杂物，倒是无比趁手。

    张晓棠也惊呆了，传说这绝阳丹乃是用世间最精纯的至阴之气提炼而成，药王谷有一口通九阴的深井，井中阴气要积累上百年光景才够炼出这指甲盖大小的一颗。

    如今看陆辰手中这一颗，不但在品质上更加出众，分量更是称得上奢华了。

    “好宝贝！”罗铮精神一振，接过来一口吞下，只听他腹中一声炸响，一团无比精纯的至阴之气瞬间笼罩全身，原本濒临涣散的阴神之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起来，破败的黑甲也慢慢散发出摄人的寒芒来，罗铮一声长啸，一身的灰败气息瞬间褪去，气势之强，竟直逼那日横行无忌的阴山老祖法身。

    陆辰欣慰异常，没想到那日差点儿要了他性命的东西却能有这样的妙用，不管怎样，看着罗铮如此生龙活虎，总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至于这宝贝到底有多贵重，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晓棠，替我谢过叶先生好意”，罗铮披挂整齐，打了个呼哨，一匹黑马四蹄生风，奔腾而来。

    罗铮提枪上马，意气风发，“听闻越州十万大山亦有鬼修横行，我虽初入鬼道，也想去混个出路，熊伯齐！陈生桂！”

    “末将在”

    “可愿随我一同南下”

    “末将领命”

    鄱阳湖畔，一轮红日初升，水面涟漪如同血色。

    湖边一丛茂密的紫竹林中，几百颗嫩白的竹笋堆得像小山一般，山脚下，一团黑白相间的小熊吃的正欢。

    “早听说鄱阳的紫竹笋最是鲜嫩多汁，可我娘为啥就不给我吃呢，裴二叔，还是你对我好”小熊口吐人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两只黑眼圈甚是可爱。

    裴夙口中叼着一片细长的竹叶，正吹着一段刚学来的南方小曲儿，闻言“噗”地一声将竹叶吐掉，摸了摸那小熊的头，温声道：“小潘达，你娘是为了你好，这紫竹笋虽然好吃，却配不上你的身份，你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该留着肚子多吃些大补之物，好早日化形脱胎”

    “化形脱胎是先天境界才有的本事，我才五岁，想那么远的事干嘛，熊活一世，不就是吃喝二字，二叔你没听过，世间唯美食与美酒不可辜负吗？”

    “哈哈哈哈”，裴夙被他逗得大笑，忍不住又抓着他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一通揉搓。

    “小潘达，裴二叔对你怎么样”

    潘达咬了一大口笋尖，开心道：“裴二叔对我没说的”

    “那二叔要你帮忙，你肯吗”

    “在所不辞，二叔尽管张口”

    “好”裴夙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事，突然之间有些低落，声音也低沉起来。

    “二叔有个朋友，身体不好，这些年一直靠二叔的血在续命”

    “血？”小潘达吓得将手中的竹笋都掉落了，他小小年纪，哪里见过血。

    裴夙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顾自地说道：“这些年二叔的修为毫无寸进，你娘只以为我是怠于修行，心气儿老了，可她却不知道，若不是我日夜苦修，恐怕早连这副人身也保不住了”

    “所以二叔这次出来也是看这位朋友吗？”潘达长得呆萌，心却不傻。

    “不错，小潘达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裴夙躺倒在竹丛里，看着天空有些出神。

    “这位朋友靠我的血苟活了两百年，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将这一身血肉尽数奉送，可惜，如今连我的血也没用了”

    潘达心头一紧，瞬间觉得嘴里的笋都不香了。想到这次溜出来的如此顺利，竟有些后怕。

    “二叔的朋友，是不是想要潘达的心头血”

    裴夙不敢看他，故意将目光躲闪到一旁，轻声道：“这些年我已搜齐了九种上古异兽的精华之物，但若要起效，还需以你的心头血为引，我不敢和你娘说，以她的脾气，一定会杀了我，我死不足惜，却不想让我的朋友绝了念想”

    “二叔绝不骗小潘达，我只取一滴，此间事了，二叔带你回去，我会到你娘那儿领死”

    “疼吗？”说不怕是假的，但裴夙对他如亲人一般，潘达人小，志气却大，裴夙既已开口，他就一定要帮这个忙。

    “疼，但我答应你，办完这件事，二叔会带你吃遍九州美食”

    “好，不就一滴心头血，二叔随时来取便是”小潘达一口应下，话一出口，便又剥开一颗嫩笋大快朵颐，仿佛取血时要吃痛的是别人一般。

    裴夙长出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一想到就快能救下她的性命，让他立刻去死也值了。

    四月水足，江湖两色，鄱阳湖已进入丰水期，干枯了半年的河床渐渐充盈起来，水汽氤氲，湖心原本裸露的小岛也被渐渐淹没。

    一个秃头老丈光脚行走在水面之上，如履平地，八百里鄱阳盈缺变换，这一幕，他已看过不止五百次。

    “五百年沧海桑田，小渔儿，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