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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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道之主

    李怀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压力,在西北边军的多年厮杀已经将他的肉身和精神都锤炼地异常强大,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甚至没有了拔剑的勇气,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剑也在颤抖,他的剑虽然比不上琅环阁中的馆藏,却也是出自大家之手,此时竟也在一阵颤抖之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过往所有的辉煌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反而都松弛下来。

    龙武军将军朱彤是唯一一位未入先天的禁军将军,后天九品巅峰的境界加上一身重宝,寻常的先天高手也有不少曾栽在他手中,但这一次不同,对面那青衣男子虽未持剑,却无处不散发着锐利的锋芒,那人只是抬眼一扫,可挡先天高手全力一击的明光宝铠立时就多出了一道剑痕,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光凭那人的眼神就能刺透他引以为傲的至强防御。

    这样强大的威压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帝师李承谟。

    十年前鬼手白誉夜探宫城,帝师只出了一刀,那时他还只是龙武军中一个小小都尉,但那一刀的风采却永远的印在他的道心上,以至于同样用刀的他逐渐有了心灰意懒之感,困在后天九品境界上五年之久。

    朱彤强稳住心神,不敢再多想,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刀,身体却在下意识地回避那男人的目光。此时,昭阳殿前的广场上已经围成了铁桶一般,光是先天三品的高手就有十几尊,还不算埋伏在暗处的十御使等御宸司一众高手,这样奢华的阵容即便是在一般的国战中也不多见。

    可今夜毕竟不同。

    剑光中走出来的这个男人已有十年没有现过踪迹了,自七剑宗红绡神女归附以来,新朝也将他列入最高等级的通缉序列,奇怪的是就连谍子暗桩遍布天下的御宸司都未曾得到他一点消息,七剑宗封山以后,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可即便十年过去了,这天下也没有人敢忘了他。

    卢思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大殿门口,与楼星煌并肩而立,就算这二人再怎么看不惯彼此,但终究还是同朝为官、荣辱与共。

    卢思道看着广场中心的男人,神色中少有地浮现出一丝意外,饶是算无遗策的卢相也实在想不到,李归吾请到的人会是他。

    楼星煌此刻面色复杂,想起自己还是少年时,曾在河西魏氏的宴会上见过此人一面,那时就有人将他二人并称为大周年轻一代双璧,二十年过去了,他被困在先天二品境界上止步不前,而此人却一路高歌猛进,成为最早进入先天一品境界的年轻一辈。

    二十年,对于长寿不衰的先天高手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楼星煌的眼里,二十年的时间,他与场上那人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界。

    卢思道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感慨道:“他的剑还是这样快”

    “是啊”楼星煌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了无生在品评天下少年时将我二人并称大周双璧,可如今,我恐怕连接他一剑的资格都已没有了”。

    大殿正中,接管了六皇子身体的蛇眼人缓缓吞下已在手中把玩半晌的金色蛊虫,不知为何突然瞪大双眼直直地看着广场中央的那个男人,神色肃然道:“如果他进到殿前,我会离开”

    万青心中一惊,赶忙道:“师祖稍安,有帝师在,可保无虞”。说完一把捏碎袖中的一面黑色令牌,一团黑气瞬间四散开不知所踪,这是十御使间专有的沟通信息的秘法,名为玄符引,玄符引一出,这场针对前朝逆党的绞杀行动终于正式开始。

    可诡异的是,除了李承谟正从琅环阁的方向踏空而来,偌大的广场上,千军万马竟无一人敢动,人群中只传来窸窣的铠甲晃动声。

    以身化剑的青衣男子扫视一周,旋即轻点足尖腾身而起,落在内苑宫墙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周遭的千军万马,只听他轻笑一声,接着朗声喝道:

    “诸君且退,今夜我只看李承谟的刀”。

    声音虽轻,话却刺耳,仿佛这铁桶一般的杀阵于他而言竟如无物。

    青衣男子转过头正欲向李承谟叫阵,突然“嘶”了一声,皱眉道:“老家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竟做起武玄之的狗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耀眼白虹从青衣男子袖中激射而出,呼吸之间便将一个身着云纹官服的少年钉在高墙之上,数不清的蝌蚪符文瞬间从城墙四处游动着集中到白虹刺入之地,只听一阵剑器嗡鸣之声,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从白虹尖端迸发出来,那纯正的庚金剑气立时将淡青色的蝌蚪符文冲的四散。

    殷红的鲜血渗满了那少年的前胸,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眉眼之间稚气未脱,虽然强忍着没有发出哀嚎,脸上却已控制不住露出极端痛苦的神色。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一招手,引白虹入袖,那少年咬了咬牙翻身便走,一个起落匆忙遁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片血迹沿着砖缝缓缓流淌下来。

    就在青衣人收起袖中白虹的一瞬间,异变突生,李怀光终于突破压力,拔剑出鞘,几个呼吸之间便将全身气血催动到巅峰状态,先天三品的魔道修为爆发到极致。

    他已经隐约猜到青衣人的身份,贸然动手的确没有一丝胜算,但如果今日他龟缩不出,将来必定会在道心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所以他当机立断,趁着青衣人出手时压力放松的一刹那,发出此生最强的一剑,这一剑曾经斩下草原皇族拓跋氏三员大将的首级,整个西北边军之中没人敢说自己能轻松接下这一剑,就算是楼星煌也不能。

    但就是这样的一剑,却硬生生停在青衣人三尺之外,再多一寸也递不出去,那剑仿佛触到了一层根本无法突破的壁障,这壁障无色无形,却真实存在于眼前的虚空之中,就算同样的剑再多出一万口,也只能停在那人三尺之外,李怀光甚至还未来得及将剑中蕴藏的魔道真意激发出来,就见那青衣人挑了挑眉,抬手虚弹一指,三尺之外一声脆响,这柄千锤百炼的宝剑应声寸断。

    李怀光浑身震颤,全身十几处大穴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这响声在旁人听来竟与他手中宝剑断裂的声音一般无二,这凌空一指,不但折损了李怀光性命交修的宝剑,也将他一身玄功毁去大半,这一夜过后,神策军恐怕再也没有一位叫李怀光的将军了。

    李怀光,废了。

    “不知死活!”李承谟一步踏上宫墙,怒喝一声,抬手间掌风已将李怀光卷出场外。

    青衣人双手抄袖,朝李承谟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李承谟点了点头,朝着场上众人一挥手,淡淡道:

    “御宸司与禁军诸将且退,柳彦川要看我的刀!”

    柳彦川!!!

    二十年前七剑宗的天才少年,昔年揽月楼楼主了无生品评天下英雄,称其为近五十年剑道之主,新朝剑道天才梁恩祉在三十岁突破先天一品境界已经为天下人津津乐道,柳彦川二十岁入先天,三年时间连破三境,二十三岁跻身先天一品境界,可谓风华绝代。

    然而十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七剑宗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连江湖产业都被人夺取不少,红绡神女与九峰山上的诸老更是在五年前屈尊归附新朝,天才少年柳彦川也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宗门首恶。

    十年前的具体细节并不为人所知,但自七剑宗红绡神女率众归附以来,昭烈皇帝早已密令御宸司动用所有力量搜索柳彦川的踪迹,至今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走到了哪一步。

    “看来这天下要乱了”卢思道眉头微皱,抬头看向李承谟的刀,一个是五十年最快的刀,一个是阔别江湖十年的剑道之主,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起来。

    李承谟的目光始终放在柳彦川抄起的青衣大袖上。

    “你的剑呢”李承谟冷冷道。

    “我没有剑”柳彦川甩了甩衣袖,竟空空如也。

    “琅环阁中倒有许多名剑”正说话间,李承谟抬手解除了对阁中神兵的镇压,武备楼中的几口绝世宝剑顿时开始躁动起来。

    世人皆知,能入琅环阁皇家典藏的必然是天下间有名的神兵利器,寻常剑客终其一生也难有际遇能配上一口这样的宝剑,柳彦川却洒然一笑道:“我看不上”,说完右手翻掌向下一压,五指微微合拢,将充斥在周遭虚空中的剑道真意缓缓收敛到身前一尺,霎时间,全城的剑都安静下来。

    李承谟不自觉地眯起双眼,他清晰地看到,就在片刻之间,柳彦川的剑意已经从方才的肆意挥洒不断内敛到极致,若是李怀光此时再来刺他,恐怕就会在他一尺之外停住,但结果却只会更惨,至少绝不只是废去半身修为这么简单。

    “你拿什么接我的刀”李承谟显然有些好奇。

    “我的无双剑意”柳彦川朗声回道,说完微微扬起头,不知是在看天穹上变幻莫测的蝌蚪符文,还是在看天穹之外的惨白月色。

    整个人就在抬头的一瞬间突然迸发出一股直干云霄的豪气来,那豪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外人看来,他的每一寸毛孔此刻都有浓郁的毫光喷薄而出,那纯白色的毫光已经浓郁到下一刻就可能冲破这宫城的一切封锁破空而去。

    “好个无双剑意”李承谟长啸一声,拔刀出鞘,这柄通体漆黑的横刀将本来惨白的月色衬的格外明亮,一股无比冷冽的刀意顿时充斥在整个内苑之中,禁军之中几位有数的用刀高手眼中顿时流露出炽热的神色来。

    就在同时,笼罩整个天穹的符文法阵也被这一刀瞬间激发了威能,躲在宫城四处的阵师和机关术士操纵这九重防御阵法迅速运转起来,随着一阵轰隆的响声,就连脚下的宫墙都开始变化起来,墙上的每一块砖石不断凸起、凹陷,这堵数十丈高的宫墙正朝着一种奇怪的形态发生转变,这显然是百炼堂的机关秘术正在运转中的迹象。

    柳彦川不敢大意,随手丢出一枚拳头大小的木质小球,五指隔空轻点几下,只见那木质小球稳稳悬停在空中,承受了那隔空几指的力道后,如同小鸡破壳一般从内到外哗啦一声分解成六十四块组件。

    此时众人方才看出,这平平无奇的木质小球竟是一枚精致的鲁班锁,而百炼堂以机关秘法立教,奉上古匠神鲁班为祖师,鲁班锁正是百炼堂最核心的象征符号。

    柳彦川按照李归吾所授的方法,右手掐了个古怪的“神机破关诀”,空中的六十四块木头便闪着金光激射而去,一转眼便从布满符文的砖石缝隙中没入宫墙深处,随着几声细微的机关运转滞涩的“吱吱”声,这座宫墙刚刚发生的奇妙变化和随之发出的种种响动都肉眼可见地徐缓起来。

    毕竟这枚小东西只是百炼堂圣物“神机锁”的复制品,李归吾也是费尽了吃奶的劲儿才不知从哪弄到这么一个来,还远远不够资格能阻止这座宫城巨物的运动大势。

    而在半空中,那莲花瓣般包裹在整个城外的九重法阵上,一个个意义不明地蝌蚪文开始朝着几个特定的方位游动组合,淡青色的天幕之上,一道又一道可怕的神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酝酿,柳彦川仰头观瞧,隐约在几个符文聚集处辨认出了模糊的人形轮廓,那是大周历代帝王遗留的神魂烙印,这其中甚至有几乎堪比四教圣人的至高存在。

    这些烙印经年累月吸收这一方天地的日精月华,一经引动就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来,就算引动这烙印的是陆氏的死敌,也丝毫没有减弱这可怕的威能带给柳彦川的压力。

    奇怪地是,他似乎并没有如何惧怕这护城大阵,反而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迎面劈来的漆黑横刀,毕竟这是李承谟温养了十年的全力一刀,圣人不出,这天下没有任何人敢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这一刀。

    在黑刀出鞘的一瞬间,李承谟就已将他一身气机完全锁死,除非他能像神机锁一般将自己分成六十四块碎片,否则在这一刀斩中之前他已避无可避。

    柳彦川的剑不止以快成名,更有七七四十九重变化,巅峰时期七剑傍身的他可以单凭剑招和身法的精妙变化避开江湖上最快的刀,但今日显然不行,此刻他全身上下六十四个方位的一切变化都已经在黑刀出鞘的一刹那被牢牢锁定,无论他的剑招如何精妙,都避无可避,这一刀,他只能硬接。

    脚下的机关变化只能靠神机锁暂缓片刻,护城大阵中正在酝酿的种种恐怖神通也眼看便要成形,柳彦川却好像突然松了口气,冷冷道:“我这十年一剑,霜刃未试,今日便用你的刀来磨我的剑罢”

    说完,他并指作剑朝天一指,那充斥他周身上下三万六千毫毛的白色精光瞬间喷涌而出,一眨眼的功夫聚合成一道凝练无匹的庚金剑气,那剑光立在他身后,顺着剑指所指的方向直插天穹,巨大的白色剑光甚至将层层包裹的护城大阵直接刺透了三层。

    躲在暗处的十八名阵师中负责掌控内苑三重的几位均是“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便仆倒在地,立刻又有新的阵师入阵接手,大阵只是稍稍停顿片刻,便又开始散发出恐怖的威能来,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大阵被刺破的一刹那,有一抹黑色的阴影如同纸片人一样从阵外挤进了阵内,李承谟本应有所察觉,但面对柳彦川的无双剑意,他实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如果他温养了十年的第一刀不能奏效,那今夜恐怕没办法和皇帝交代。

    柳彦川不在的这十年中,除了后起之秀梁恩祉的剑略有些看头,再没有任何人的剑道能入得揽月楼和了无生的法眼,江湖上也似乎已经淡忘了七剑宗为何能独占天下剑道正宗的席位长达数百年之久。

    滑稽的是,时隔多年,逐渐被世人淡忘的剑道正统七剑宗竟然要靠柳彦川这个逆徒来正名了。

    柳彦川身后的白光“刷”地从中间展开,以一化七,如一簇剑羽般附在身后,眨眼之间,七道白光又合而为一,化为一道更为凝练的庚金剑气,柳彦川剑指一挥,身化流光拔地而起,与半空中劈来那一刀迎面交锋,刹那间,刀剑相触!

    只听“铮……”的一声巨响,刀剑交锋之处一道巨大的波纹向四周冲击开,“不好”龙武军将军朱彤大喝一声“结阵!”六军将军除了李怀光瘫坐在昭阳殿外的台阶旁,包括朱彤在内的五位将军同一时间运转玄功,依次打出一道虚空大手印,瞬间结成一道五曜阵法,金木水火土五种光色如霓虹般流转在众人头顶一丈之处,这是禁军最强防御六合金光阵的降阶版本,少了一位先天三品的李怀光,五位将军只能苦苦支撑,将广场上黑压压的禁军将士笼罩在内。

    好在这只是刀剑相触的余波,五曜阵法经历一阵剧烈晃动后,终究还是稳固下来。

    只见半空中的一刀一剑一触即分又瞬间交缠在一起,一黑一白两道流光眨眼之间接连碰撞千百次,如同一团阴阳太极图,李承谟与柳彦川如同其中的两条阴阳鱼,头尾相衔,杀机四溢。

    战斗的余波虽然看似被护城大阵牢牢锁在宫城之中,但暗处控制阵法运行的阵师已经更换了三批,毕竟如果这二人愿意,甚至能将这天给捅一个窟窿,柳彦川若不是带着不可言说的隐秘任务,恐怕全力一剑便能破阵而去。

    没有谁曾将李承谟的刀逼入这样的境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柳彦川的剑已经隐隐跳出了他的压制,年轻一辈中,这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难以压制的存在,除了七剑宗的剑法精妙之外,柳彦川自身的的那股冲天剑意也不禁令人生寒,几乎快要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

    相比之下,暮气沉沉的李承谟则处处显得沉闷保守,毕竟他已经老了,少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舍身相搏了,至少柳彦川的性命不在此列。

    只听一声低沉的闷哼,这团氤氲转动的太极图“轰”的一声突然炸开,两条阴阳鱼向相反的方向激射出去,只见两人一南一北凌空而立,身上的黑白光晕缓缓收敛。

    柳彦川侧过头看着左肩上一道血痕,衣袍破碎,表层的皮肉朝外翻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印在肩上。

    李承谟面色疑惑,好像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刀能得手。

    只见柳彦川长啸一声,剑光再起,却是冲着天外的方向,这一剑的威势已经远远超过他刚才所用的任何一招,李承谟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低喝一声“不好”,刀光如匹练般朝着柳彦川出剑的方向倾泻而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道巨大的纯白剑光拔地而起,以贯通天地的气势将九重护城大阵撕开一个口子,同一时刻,昭阳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整个昭阳殿的楼顶从正中炸开,一道黑影破孔而出。

    “混账,放本座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