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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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二爹修养期间的一天下午,听南拿出陶罐,准备淹鸭蛋,家中养了几只鸭子,开春又开始下蛋了,一天一个,鸭子只在春天下蛋,所以春天是淹鸭蛋的好时候,再加上又往三大娘家拿了些,正好够一坛子。为啥一定要鸭蛋?鸡蛋也可以,但鸡蛋淹出来只是咸,没鸭蛋香,蛋黄也不出油。听南洗好了陶罐和鸭蛋,将鸭蛋在陶罐中码好,加上水,里面加了适量盐,又加了些大料,鸭蛋在水中漂了上来,听南又在上面加了层凉席,凉席上又坠了几块石头。正做着呢,她娘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跑来,对她说:“听南,你爷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听南听了,也慌了,知道问题不小,忙说:“我爷一向身体很好,这是咋了?”三大娘说:“哎,也是该的,你爷年纪大了,上厕所不方便,以前你爹就给他买了个坐便椅子,他嫌,非不用,今天在猪圈蹲完便,站起来就头晕眼花,然后躺在炕上就起不来了。”听南听完,赶紧擦干手,跟着娘来到她爷家,此时,他爷家围了好些人,夏志正在炕上给他摸脉,徐厚和闭着眼睛,三大娘上前去,问:“爹,爹?”徐厚和却不答,听南上前,也喊了声:“爷?”徐厚和竟睁开了眼睛,伸出了手,听南赶紧将手伸了过去,徐厚和抚摸着她的手,却不说话。从小时候起,他爷就最喜欢听南,常常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听南每次去爷家,他爷就将柜子顶上放的那罐红糖用茶匙舀一勺放她嘴里,还明知故问道:“甜不甜?”听南就试了好一会儿,说:“爷我没尝出来,你再给我一勺吧。”他爷就笑道:“鬼精灵。”又将一勺放她嘴里,直到现在,一去他爷家,听南还是忍不住朝他家的柜子顶上看,罐子早没了,但甜味依然还在嘴边。

    夏志诊完脉出来,将徐兴国和徐振国拉到一边商量,问:“老二呢?”徐振国道:“已经通知了,一时半会儿还在路上。”徐兴国说:“咋样?”夏志吧嗒着嘴说:“估计是脑溢血,年龄大了,血管没弹性,加上他好喝点酒,血压又高。”徐振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说:“还有救吗?要不找个车,拉乡医院瞧瞧?”夏志说:“这时候人不能动,动反而更糟。”又叹了口气说:“等老二回来,你们商量一下后事吧。我这先给开点药,先将病情稳住,看他有啥交代的。”徐兴国、徐振国抹着眼泪进来了,徐振国在他爹耳边说:“刚才夏志说了,没啥大事,晚上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但徐厚和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睁开了眼睛,对眼前的两个儿子说:“家。。。分了,收的。。。铜钱。。。给听南。”

    徐厚和年轻时鬼机灵,也胆大,那时候军阀到处抓壮丁,他在路上就被一处人马给截住了,一个歪戴着帽子,脸上有麻子,肩膀上挂着一把枪,一脸凶相的长官问他:“马勒个巴子,你哪部分的?”军阀在山东一带混战,穿得制服差不许多,老百姓哪认的全?认全了也记不住,若是记错了,或是说错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长官问话又不能不答,一般人看这架势,腿都吓软了,徐厚和却镇定自若,给长官递上了一只纸烟,点上火,说:“我是咱们这边的。”那长官吸了一口烟,笑道:“既然咱这边的,朝廷正用人,咋不给朝廷出力呢?”接着对随从说:“发给他一杆枪,跟咱们打仗去。”这长官强买强卖,哪会听你说?徐厚和稀里糊涂跟着走,走到一处村里夜宿,徐厚和就忙里忙外,端茶倒水,殷勤备至,惹得长官们夸道:“小伙子不错,会来事儿。”他们哪晓得,徐厚和算计着跑呢,吃了一顿苞米饼子,趁着半夜,徐厚和又偷偷地跑了出来,跑时还顺便将剩余的饼子一块儿顺走了。等那些人发现,在村里打枪,但徐厚和已经跑远了。

    挨饿那些年,徐厚和有事没事去集上瞎转悠,去时会拿两个苞米饼子或地瓜揣着怀里,好多人家是地主或是富农成分,家里藏了好些铜钱、银元埋在厕所、猪圈下没被抄出来,就偷偷拿到集上换粮吃,一个红薯就可换个银元,十个苞米饼子可换把银壶,银元换的多了,他心里也不太踏实,后来又给倒腾出去了,只留了些清代的通宝在手里。徐厚和说给听南的铜钱,就是指这个,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光绪年间的都有,满大街都是,也不值几个钱。本来是要给孙子的,可听雨、听财没一个争气的,还不如给孙女呢。当时听财就站在旁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人常跟儿子们讲:“听南要是个男娃该多好?我们老徐家这几个后人,跟孙姓的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话说得有些夸张,一大娘听了就不高兴,说:“爹,你咋胳膊肘外外拐?咱孙子们哪点儿比姓孙的差?”自己的孩子都惯成啥样了还不自知,徐厚和都懒得搭理她们。

    一直到晚上,徐厚和依然没咽气,徐振国就对众人说:“大家都散了吧,天也不早了。”女眷们就往外走,听财瘸着腿也跟着往外走,徐振国说:“听财你留下,你留下照顾你爷,你是男娃,你不能走。”听财奥了一声,站住了。徐振国又说:“你爹咋还不来?”听财说:“可能是被啥绊住了吧。”徐振国又对兴国说:“哥,给听雨挂个电话让他回来吧,爹估计撑不了多少时候了。”徐兴国说:“好,我这就跟他说去。”

    听南回家,有金已将饭做好了,问她情况,听南就将经过说了,最后说道:“估计撑不过今晚了。”果然,半夜时,她就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徐家人开始报庙了,人死了是要报庙的,半夜报庙,说明半夜时,人咽了气。天还没亮,听南饭也没做,就直接又去了她爷家,一推门,正间的墙上就挂上了她爷的遗像,两边她伯、她哥都披了麻,跪在一边,离遗像最近的是徐兴国,然后是徐念国,然后是徐振国,后辈们都跪在后面,他们的面前都有一根柳木孝棍,中间用绳子绑了一圈黄烧纸。听南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爷呀---。”徐家守灵的男人们见状也跟着哭,但多半是假哭,他们早已真哭过了,此时也没感情哭了。哭了一会儿,她娘就过来拉起她,走到西间去了。天亮时,老二媳妇得了实信才赶来,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声喊道:“爹呀,我的亲爹呀,你咋突然就走了呀,亲爹呀,你走时也没在跟前呀,爹呀,我的亲爹呀。”有声无泪谓之嚎,有泪无声谓之泣,老二媳妇场面做得很足,跪在那里干嚎,老大媳妇一看,一脸轻蔑,徐念国也在一旁拿眼睛瞪她,似乎在说:娘的,那是你亲爹吗?老二媳妇似乎也意识到了,就改了,哭道:“爹呀,爹呀。”哭了几声,也没见掉泪,三大娘就上前搀扶,老二媳妇顺势就起来了。

    村干部们吃完早饭,也都陆陆续续来帮忙,江河站在桌子前,手拿毛笔,在白纸上写对联,没出五服的亲戚门上都要贴对联,离的近的贴白对联,离的远的,或是家里有喜事的,比如结婚、生养孩子的,就贴蓝对联,江河字写得漂亮,红白喜事村里都会找他,他拿起毛笔,用上端在额头上划拉着,思索再三,在一张纸上写:“驾鹤随云去”,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亮洁昭后人。有信在一旁说:“江河,到村委将死亡证明给开了,不开,人家不给火化。”江河说:“等我写完了,写完就去。”写完后,就吩咐徐家后生们拿着浆糊到各家贴对联,刚过完年没多久,各家各户门上的新年对联还没掉色,黑字红底都蛮鲜艳的,徐家后生们都撕了去,贴上了黑字白底对联。徐振国对二哥和大哥说:“爹的坟要尽快弄,就在娘的旁边,先让有信去买砖、水泥提前垒起来。”徐念国说:“买砖、水泥干啥?和娘的骨灰放一起不就行了?这个要多少钱?”徐振国说:“娘死那会儿,家里穷,坟都是用泥抹的,下雨灌进去容易榻,用砖垒结实。”不用说,钱肯定是过后一块儿算了,徐念国就没再说话。徐念国老两口爱算计是出了名的,去年徐厚和肚子疼,拉到墨县医院做了个手术,几个儿子说好轮流陪床,轮到老二媳妇,在住院其间她吃了几个包子,买了一个铁盆,买了一双脱鞋,她都记在小本本上,等到出院一发算账。听财在城里开车,他都没来看看他爷,倒是听南来了,给他爷买了件毛衣,价格不菲,又给他爷买了些水果,点心,他爷刚做完手术,哪有心思吃?老二媳妇就左手一个香蕉,右手一块蛋糕吃掉了,却像得了失忆症一般没给记帐。

    等骨灰盒拿回来,大街上的白棚已经扎好了,骨灰盒就放中间,男人们跪在两旁,他们还要守灵三天,晚上灯光少风大,刮得白帆布噗噗作响,年龄大的,因为劳累就趴在地上睡着了,小辈的,就在旁边聊天,那时吴江河没走,开始给他们讲起了鬼故事:“说有一个人走夜路,也不知是那个朝代,也可能是清代,也可能是明代,反正兵荒马乱、月黑风高,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走着走着,忽见前面有个少妇向他问路:‘奴回娘家,走迷了路。’那人见那妇人服饰艳丽,身材婀娜,长得也眉清目秀,脸若桃花,又见她一人就起了色心。有些人有色心没色胆,有的人有色胆没色心,可这个人偏偏有色胆也有色心,他见左右无人,就悄悄地跟在后面,想不干好事儿。那个妇人好像没发现他一般,转入了一处乱坟岗,乱坟岗上停了一具棺材,还没下葬,这本来就蛮蹊跷的,你说谁家死了人不埋,却将棺材露天停放?你们猜怎么着?“徐家后生们听到外面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大气不敢出,不想听又忍不住问:“怎么着?”吴江河说:“那小妇人竟然掀开棺材板躺了进去,又将棺材板给盖了上去,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那个人好奇啊,偏偏就想过去看看,走过去使出吃奶的劲撬棺材,棺材终于撬开了,从里面冒出一阵臭气,那人俯身看时,突然一个面目狰狞,满脸是血的女鬼窜了出来,揪住她的脖领说:‘好不容易找到家,你撬我棺材干吗?你撬我棺材干吗?’”后面这几句话,江河明显提高了嗓门,吓的后生们差点没跳起来,吴江河憋不住笑,又说:“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后声们说:“滚。”吴江河说:“不听拉倒。”就走了,后生们有些害怕,商议着后半夜回家睡去。

    趁着守灵的档口,徐家人将其他一应物件该买的买,该租的租,买了纸扎的好些东西,有童男童女,到阴间伺候人的,有马车房屋,到那边住的和行的,还有其它零零碎碎的,还烙了一张大饼,一指厚,准备黄泉路上打发小鬼的,饼是真的,等出完殡,后人们要将饼分了,这样会福荫子孙。眼见着出殡的日子到了,可听雨还没回,徐振国就问他哥:“听雨没说?”徐兴国说:“跟单位挂了几个电话了,说已经通知了。”徐振国就生气道:“听雨要出珊个啥?他爷死了也不管,是不是他老子死了也不管?”一大娘在旁听了,脸就阴了下来,虽说最近和儿子置气,但别人说他,她还是不高兴。按老规矩,出殡时,长子是要给老子摔盆子的,长子不在,长孙是要摔的,长孙不在,才轮到其他儿子,徐兴国瘸着腿,会拖累出殡的速度,徐振国寻思着让听雨摔盆,但听雨却杳无音信,既没回信儿说回来,也没回信儿说不回来。徐振国说:“不等了,明天出殡。”直到出完了殡,听雨都没露面。

    第二天,在放了一圈鞭炮,三叩九拜之后,徐兴国拖着病腿,跪在骨灰盒前,在陶盆前烧了烧纸,待烧纸化为余烬后,徐兴国端起盆来,狠狠的将陶盆摔到了地上,盆子一定要摔碎,最好摔成数瓣,所以一般都很用劲。这时候,吴江河就扯着嗓子大喊:“起灵啦--。”又是一阵鞭炮响,孝子贤孙们放声大哭,队伍开始启动了。骨灰盒是放在用木头板拼成的“房子”里,外面装扮的五颜六色,周围有八员壮汉,每两人一组,分布在骨灰盒的四个位置,抬离地面,开始缓慢往前移动。徐家媳妇们,回来的闺女们,披白麻领着孩子跟在后面。骨灰盒的前面,有开道的,有抬着新烙的饼的,有拿着各种扎纸的,还有一路放鞭炮的,而徐家男人们,每人拖着一根柳木孝棍,年龄越大,辈分越高的,孝棍就越粗,年龄越小,辈分越低的,孝棍就越细,队伍一路走,一路哭。走个百十米,八员壮汉都累得气喘吁吁,队伍就停了下来,徐家男人们就分两边趴在地上哭,徐家媳妇闺女们就在后面蹲下哭,烧一堆烧纸,放两串鞭炮,然后继续行进,村里人都会被这哭声吸引来,黑压压围得沸水不通,跟赶大集似的,多是好奇来凑热闹,也有一些感情丰富的媳妇,看到徐家男人们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身临其境,为孝子贤孙的孝心所感动,眼眶里噙满了泪,怕人看见时不时地抹一把。出殡一直要持续三四个小时,中午饭是不吃的,也没时间吃,下午时,队伍就来到坟边,坑已经用砖头垒好了,众人将骨灰盒放进去,徐氏后人们跪在坟前又是一顿哭喊,然后封土,在坟顶再用砖头压上一两张烧纸,过不了多少时日,坟上就会长满荒草。

    回来的途中队伍就逐渐散了,徐家人就各自收拾,将饼切开数瓣,三大娘拿了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了听南,晚上时,一家人又在一块儿吃了顿便饭,收拾东西的时候,徐振国说:“咱爹的那本家谱弄哪去了?”徐家媳妇说:“啥家谱?”徐振国说:“就在相片的旁边压着,那是咱爹前些年请人修的,花了不少钱。”三大娘说:“你把家谱放那干啥?”徐振国说:“咱爹生前最看重这,不放这放哪?”二大娘说:“一本破家谱也不值几个钱,丢了就丢了。”徐振国看了一眼,心下道:“咋不把你给丢了?”但碍于面子,没说出口。一大娘说:“出殡时,我看到徐原和在这儿转悠过,不会是他拿去了吧?”徐兴国说:“不能乱讲,万一不是呢?徐原和好歹是村里出纳,传出去你让他脸往哪搁?谁这么不要脸,偷咱的家谱?”老二说:“肯定是徐姓的,外姓人给都不要。要是让我发现是哪个小瘪三拿去的,我非砸了他家的门不可。”讨论来讨论去,也不知谁拿了,此后也没见哪个徐姓后人拿出来过,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