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夜谈
腊月,有个别名,叫“清祀”。因为冬至的大典,是一年之中最后一个祭礼,最大,最重,关乎着“祖宗”的“颜面”。
还有数日便是后周显德四年的冬至了。
如今周唐交战,除却大典,又多了几份负担,因此朝野内外,没有闲人。
王朴这些日子也被各种事务缠身,索性十一月中旬便将被褥衣物带到值房,将就住下,故而他也有大半月未曾回府。家中知道轻重,若非要事,也不好派人打扰。
久当思归。眼见各事均已安排妥当,王朴熄了灯,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酉时初。
天已黑了。
大雪纷飞。
因长住值房,所以王朴十一月时便遣回了轿夫们。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门店也大多歇了客。
唯独酒家、客店之类,还在营业,不过也就是门前两点灯笼、窗上几晕昏光。
揣着手,哈着气儿,哆嗦着步子,虽说雪夜步行,多少有些不自在,还好,王府距宫城并不甚远。
自王朴拜相以来,后周的乞丐率大幅下降。如今,开封的街上已没什么乞儿了。
他慢悠悠地踱步,看着万家灯火。
一家的油灯烛火,本不甚明。可千家万家,汇成斑斑荧亮,却让人心安。
(残唐战乱方休,如今明主当世,以我之才,何愁大业不成?我便要做一做这开太平的宰相!惟愿北逐契丹,人人安居乐业……如今淮南大胜,料他南唐不敢再动,既已慑服江南诸国,再遣一将坐镇陇右,陛下便要亲自北上了罢!我当定计……)
心中有事时,走路不会很快。
他的身后,是一串笔直的脚印。虽然脚印细碎。
他的肩上,积满了白雪,一步一抖,总要滑下一些。
冽风迎面。
他微微低着头。
白雪挂在了他的眉梢,攀上了他的长须。
呼出的气儿,化为点点雪晶白雾,弥散而去。
走着走着,隐约听见谁人的呼唤。
“文伯兄……文伯兄……?”
回过神时,只见一人迎面走来。
这是一名剑客。
剑客的剑,就是剑客的命。剑的样子,便是人的样子。
这把剑的剑柄,十分漂亮。远远的微光,打在剑柄之上,仿佛流水一般。
王朴认得这把剑。
纯钧剑。
“玄鉴兄,别来无恙?”王朴心喜轻笑,连忙抱拳,却发现双手早已冻僵。
来人正是第五镜。
“东平一别,已有数年了。文伯兄别来无恙?”
王朴是青州东平县人,与泰山派的第五镜私交甚厚。
“冬至大祭将近,诸事繁杂,今日方才得空。玄鉴兄,不如走几步路,去我府上坐坐?”
“如此甚好。文伯兄,请。”
“请。”
此处到王府,不过百步之远。
因王朴搬到值房,故而府中遣人值守门房,全天都有人轮班,就怕他突然回家却进不了门。
此时听见王朴在门外呼喊,大喜过望,开门之后,便连忙跑去报信了,留下王朴和第五镜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玄鉴兄见笑了。”王朴笑道。
第五镜见四下无人,连忙拉起王朴衣袖,附耳轻言:
“文伯,盛哥教我捎来三件事。北汉将取隰州,契丹不日南下。‘鬼医’丁梨、墨阳剑、寒月剑三人已潜入大周,但动向不明。朝内有人暗通契丹。”
“可知是谁?”王朴立刻关了府门,左右张望,急声暗问,“暗通?……”
“说来你可能不信。赵家。”
“这!赵家这些年战功赫赫,怎会?……”王朴瞪大了眼珠儿,瞳孔微缩,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蕤宾向来不会无的放矢……只怕,赵家背后还有人……玄鉴,你……”
王朴附耳言道:“此事绝不能声张。如今赵家如日中天,多有嫡系,万不可轻举妄动。契丹来人,必定是冲着隰州刺史孙议去的!隰州那边,还请你与蕤宾派些高手。我立刻手书,交予杨廷璋、曹彬、潘美,教诸将便宜行事……你先去罢,有事我再托千机门暗哨送来。”
第五镜立刻动身,开门告辞。
王朴也不等家眷出迎,立刻回了书房,使劲搓手热身,草草写了关键,点了封蜡,便派人送往驿站,向建雄节度使杨廷璋、河北道节度使曹彬、河南道节度使潘美各自发去百里加急。
府中已备好了热汤,供王朴沐浴。
这下身子可算是暖了。
脑子也彻底活络起来。
(赵家?……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
(赵匡胤有勇有谋,手握兵权,朝中不乏党羽,但他为人刚直,不肯屈居人下,岂会向契丹蛮子低头?)
(赵普更是王佐之才,足智多谋,此等才子,向来心有底线而眼界极高,况且赵普幼时受契丹之乱,颠沛流离,岂会认贼作父?)
(赵匡胤三弟赵匡义,好读书,曾随已故的赵太尉一征淮南,但目下寂寂无名……是他吗?)
(赵匡胤五弟赵匡赞曾被迫入仕契丹,莫不是他?不对,他年内便随陛下南征,身先士卒,拼着重伤抢占濠州羊马城,战后陛下大加褒奖。时机不对,不可能是他。)
(昔年我在东平游学,曾听人说,十几年前,泰山派有一位姓赵的高手,出剑刚猛,势若奔雷,不知何故走火入魔,与人在东平北部一片树林中大战,一夜之间,树木尽数折断,断面光滑平整。我去看过,那边确有一片木桩……不对不对,此等传闻,不必深究。)
(飞花派大长老的首席弟子,据说名叫赵匡珑,但她身在江湖,似乎也不是蕤宾所指的人……)
想不通,就放下好了。
王朴结束沐浴,打整一会儿,便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