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星麟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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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憨侠士襄阳别妻

    灵羽对姬元烈简单讲了无终山一别之后的事,又将耶律卜忠用给他的春水玉佩,交送给了姬元烈。

    酉时初,姬元烈、梦芝、辛剑秋三人乔装打扮,从梓潼沿官道北上,要在葭萌关过夜。

    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

    姬元烈便让梦芝她们先行一步,自己却走走停停。

    狂奔一阵,走到城外十里前后,姬元烈突然策马往回。

    那人正追着,不防这一下,因此教姬元烈撞个正着。

    正是姬元浩。

    姬元烈见只有姬元浩一人,颇感疑惑,驻马不前。

    却听姬元浩说道:“烈二哥,别来无恙?”

    “哼,好得很!”姬元烈兀地气煞,答了一声,却“问候”姬元淼一家说,“姬天泉夫妇往日待我兄弟‘不薄’,那日又送我夫妻这份‘大礼’,我姬炽明,来日必报。你也莫要叫我二哥了。”

    姬元浩并不在意:“他们那一家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元淼咎由自取,若他不对嫂侄母子动手,又岂会教辛剑秋掌毙?只是,二哥,儿时之恩,我岂能忘?”

    “闲话少说,你打是不打?”

    “我等都是棋子,你说,打是不打?”

    姬元烈不知可否:“有话直说。”

    姬元浩只说:“有人要我动手,有人又要我放水。我们这些人,总是言不由衷的。如今定字辈的‘喜怒哀乐’四个族老掌了大权,莫说你我,便是我父姬天瀑,或是那霸道的姬天泉,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你当知我的难处。”

    姬元烈不想听这些,掉转马头,便要离去。

    “且慢,且慢!”姬元浩连忙劝阻,急说,“二哥,我将姬元淼身死之事告诉姬天泉时,他却并不愤怒。族中近日颇有流言,说元广大哥本不是……”

    “你想说什么?”

    姬元浩迟疑片刻,还是说道:“说,元广大哥,其实是平王遗脉的人。当年曾有传闻,说天河叔在尼陈山捡到一个婴孩。但此事后来被天河叔夫妇亲口否认,便不了了之。可是,我听天……听到一些消息,却说,广政十四年时,在老太爷卧房的密室中发现一个暗格。去年解开,发现里面是老太爷亲笔的手札,说老太爷曾与一少女有缘,可未等迎娶,少女便失踪了。彼时少女已有身孕……”

    姬元烈冷哼一声,骂道:“你岂知其中真假?无趣。也便骗一骗你这傻子。”

    说罢,也不理姬元浩,策马而去。

    姬元浩也不追,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傻子,傻子,你我都是。可惜,有人不知是假,却偏要信;有人明知是假,却仍要‘信’。”回了梓潼。

    姬元烈绕了一段路,见没人跟着,便追赶梦芝二人去了。

    亥时,三人在葭萌关会合。

    一夜无话。

    走了三日,姬元烈等人在剑阁看到了孟昶通缉姬元广的诏令。

    诏令旁边,还有五大家联名的悬赏榜。

    姬元烈板着脸走了。

    梦芝这几日郁郁寡欢,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若有问询,也只是点首、摇头,偶尔不得不说话,才吐出三两个字来。

    辛剑秋怜惜这一对儿,故而也不曾强要与梦芝合宿。

    姬元烈却发现梦芝脸色不同往常。

    白。

    太白。

    惨白。

    梦芝本是吹弹可破的玉肌,如今却少有血色。

    姬元烈关切地问了几次。

    可梦芝不曾回他,每次都只是挤出一丝微笑。

    姬元烈不知如何是好。问辛剑秋,辛剑秋也三缄其口,只说“或是心中有郁结”。

    于是姬元烈只当梦芝不舍小星佑,故而心中悲恸难发,便使了浑身解数,想逗梦芝开心。

    可他又哪里懂那哄女孩子开心的手段?

    挑梦芝平素爱吃的饴糖果酥,选了不少珠玉配饰,却没有一样入梦芝眼的。

    路过玩具摊,姬元烈又买了一个拨浪鼓,在梦芝身边摇晃,敲击玩耍。

    见他如此,梦芝终于笑了,然后却又哭了,打了姬元烈一拳,快步走了。

    辛剑秋又气又笑,赏了姬元烈三叩关节,骂道:“你这呆木头!芝儿正愁小星佑的事,你倒好,专挑小孩儿的玩具,生怕她想不起来是吧?老娘看你是,欠,欠,欠打!”

    一欠,一叩,痛得姬元烈抱头求饶。

    辛剑秋又骂道:“知道疼?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疼?你弄这些,都是表面功夫。若你心里有她,老娘不说别的,给她洗脚,如何,敢是不敢?”

    姬元烈听得一阵心虚,遮遮掩掩地瞎嘀咕,又吃了辛剑秋一顿打。

    处暑。

    汉中秋意渐浓。

    汉水渐涸。

    到襄阳的船,还有两日才出发。

    于是三人便在汉中住下。

    姬元烈如今已和梦芝同住,听了辛剑秋的话,这些日子,倒常偷瞟梦芝的小脚。

    梦芝见他时不时看自己的脚,却没什么反应,也不说话,也不收脚。

    姬元烈见了,心中反倒有些不自在,纳罕道:“若是往日,瞧我如此,芝儿定然一脚蹬在我胸口,笑骂一通:

    “‘臭汉子,瞧什么呢?我这盈盈一握小玉足,好看不好看?’

    “又会假装惶恐道:‘完了,我这脸儿还没我的脚好看。’

    “也不管我说‘好看不好看’,定要乘胜追击:‘嘿,汉子,本姑娘这些日子走得乏了,既然好看,你给我洗洗脚,按按足。’然后便甩了履,用脚蹬我的鼻子。

    “嗯……说不定,奶奶说的,有些道理。”

    想罢,便坐到梦芝旁边,轻轻捏她的手,问道:“芝儿,这些日子,可有乏了足?我给你按按脚罢。”

    梦芝听了,一下就羞了。

    也不摇头,也不点头。

    姬元烈以为没戏,刚想说些别的,却听梦芝鼻中轻轻发了一声“嗯”。

    看梦芝时,她倒别过脸去了。

    姬元烈开心地搓搓手,雀跃而去。

    不多时,他便端了一盆水来,放在梦芝面前。

    梦芝刚要脱履,却被姬元烈止住:“我来。”

    只见他蹲梦芝膝前,轻轻将素绢长裙一点一点地挽起,卷到梦芝膝上,然后慢慢脱去青丝履、白罗袜。去了一只,再去一只。

    待梦芝双足入水之后,姬元烈便上手按摩。

    他又想看,又不敢看,又忍不住不看,可又受不了手上的触觉,挡不住心中的痒痒,转念一想:看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可?

    便聚精会神地看,专心致志地洗。

    此时,姬元烈方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梦芝的娇巧玉足。

    梦芝见他如此认真,不禁羞笑,“嗯哼”一声,便要抽足;又被姬元烈拉住。

    僵持之下,姬元烈一时失手,揉捏到了她脚心的涌泉穴。

    这一下,教梦芝痒得不行,轻声窃笑,直直踢水,竟溅了姬元烈一身。

    姬元烈也不恼,反倒因梦芝之笑抬头,看着她的小脸,也憨痴地笑着。

    辛剑秋在隔壁听得真切,也笑了。

    这日之后,梦芝又恢复了以前的活力。

    姬元烈也愈加不舍。

    自汉水而下,到襄阳也不过大半月。

    可每近襄阳一分,分别之日亦更近一刻。

    梦芝刚刚离开了自己的至亲骨肉,如今又将要离别,心中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姬元烈又何尝不是?

    他只是坐到梦芝身边,轻轻抱着她。

    她也靠在他肩头,静静地。

    船舱内,只有他们平静的呼吸声。

    到襄阳时,已过了白露。

    梦芝催着姬元烈北上:“烈哥哥,你去吧。这里有师父,我不怕的。”

    姬元烈却挥一挥手:“不急。再走一程。”

    走到宜城,梦芝又催他北上:“烈哥哥,你去吧。……”

    却被姬元烈打断:“不急。再走走吧。”

    走到随州,梦芝又想劝他。

    可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仍不理。

    眼见得走到江夏故城,将要入武昌,梦芝便又要劝他。

    这次梦芝只握着姬元烈的手,对他笑。

    姬元烈一愣,也笑了。

    可笑着笑着,两人便落下泪来。

    笑着落泪。

    辛剑秋也不忍见此,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走到了远处。

    “送我千里,终有一别。我已到了,烈哥哥,你终究要去的。你难道忘了佑儿的病吗?你难道忘了自己的仇吗?”

    梦芝惨白的脸上,有些潮红。似乎不太正常。

    可姬元烈教泪糊了眼,看不真切。

    见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浑身发颤,呜咽不止,梦芝又笑话他说:“汉子,你竟有泪,汉子,你竟会哭。我家顶天立地的汉子,竟哭得,像个孩子……”

    笑着笑着,梦芝又哭了起来:“烈,如今,如今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聚……”

    姬元烈听了,放肆地哭出了声,紧紧拥着她。

    她也拥着他。

    不多时,二人齐齐止了泪。

    梦芝替他擦去泪痕,强撑着,笑道:“烈,你此刻北上,要想着我,想着佑儿,不许逛青楼,不许看美人,不许拼命,……不许死……”

    姬元烈也轻轻抚她的脸,勉强挂起一抹笑来:“我都记着。想着你,想着佑儿,不逛青楼,不看女人,不拼命,好好活着。我都记着。让我再看看你,看看你。”

    梦芝又淌下了泪。

    “芝儿,你看你,怎地,又哭了。”

    “你不也一样。”

    姬元烈也再次滑下泪。

    艰难止住哀意,梦芝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袋,塞到姬元烈手中:“烈,这是我亲手编的,里面,有,有……有我一缕青丝。你,你可不许弄丢了。它在你身边,就像我在你身边……”

    言毕,脸上又多了些泪痕。

    姬元烈郑重地接住,仔细地收好;却把却邪剑递到梦芝手中。

    “烈哥哥,我岂能要你的却邪剑?!”

    梦芝坚持不肯收,抬头时,却见姬元烈直直盯着自己眼睛,已有些羞,便慌乱地错开了目光。

    姬元烈轻轻拨开梦芝的鬓发,细声说道:“却邪能避邪秽,驱蚊虫,你带着罢。我可舍不得我的小芝儿,教蚊蝇咬。”

    梦芝左手捶了他一拳:“却邪是要随你杀贼的……”

    “杀贼岂用却邪?我还怕那些贼子的血,污了我的却邪。”

    “剑是剑客的命……”梦芝还要分辩,却被姬元烈用食指挡住双唇。

    “芝儿,它在你身边,就是我在你身边。你收下吧。”

    “烈……”

    梦芝终究还是收下,用右手紧紧握住了却邪。

    二人相对而立,左手牵右手,久久不语。

    夕阳西下。

    辛剑秋慢慢走来。

    梦芝见了,背过身,暗自垂泣,随辛剑秋默默向着蝶谷而去。

    姬元烈目送梦芝远去。

    久久。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可他仍看着,仿佛心中又失了一块。

    入夜,他才挪着步子,进了武昌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