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十分的时候，周惜若就到了政教处的门口。令她感到惊讶的是，罗主任已经坐在里面，在等她的到来。除了罗主任里面没有其他人，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这个学校虽然规定不准任何人在学校抽烟，可对于爱抽烟的人来说，这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所以只要不当着学生的面抽，学校一般不会过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看到周惜若进来，罗主任把长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

    “周老师，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这办公室一共有四张长沙发，两张并排放在墙的两边。罗主任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没有扶手的办公椅上。

    “你是不是今天中午没回家？”

    “你怎么知道？中午就是在你坐的那张沙发上顺便眯了一会儿——这些个学生。”

    周惜若不曾想到这随口的一问就成事实。也难怪，现在的政教主任确实不好当，每天都要处理许多事。有时哪里处理得不到位还要得罪人，校长找一个政教主任也不好找。一要当得了，二要本人愿意。据说罗刚当这个政教主任都是因为和校长私人关系好才勉强答应的，换着其他的他不会做。

    “罗主任你不要倒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对我说，我还要去改作业。”看着罗刚去倒水，周惜若说。

    “天天改差一天不改会怎样，数学老师难道作业没改够？”

    罗主任的回答明显不了解这群数学老师的压力。

    “八（1）班金思燕的事你听说吗？”

    “听说，林老师给我说过。”周惜若被罗主任的这一问题问得一头雾水，他是不是处理事情多搞出神经病把自己当成林希然了，或者把自己当成八（1）班的班主任。周惜若完全有理由认为，他看到罗主任蓬松的眼睛，凌乱的头发，他要是就这个样子进教室一定会让学生大笑一堂。

    “即便说过我还是得跟你把这个事情说一遍。”罗主任把用一次性杯子倒的一大半杯水放到周惜若面前。

    “好吧！我一定认真听。”看着罗主任这么煞有介事的模样，周惜若决定静下来听他讲故事。事实上她也必须听他讲，管班主任最多的就是政教主任了。

    “现在我就把这个事情捋一捋。以便你听得轻松些。”

    “好，我洗耳恭听。”

    “星期六晚上，也就是刚刚过的这个周末，八（1）班金思燕在家割腕自杀。在割腕前，她一直住在她家二楼的房间里。毫无疑问，家里人是发现异样了的，因为家里一直留着一个人。她把门反锁，无论怎么叫就是不开门，到吃晚饭时还是不开。家里人都非常着急，你也知道，现在学生出的事儿多。没办法，到八点钟的时候，家里人的担忧更大了。因为他们用力去撞门都无济于事。按说大人的这种大动作应该能吓住屋里的小孩，她应该因为看到大人动真格及时把门打开，可还是没反应。无奈这门太过坚固，几个人合力都无法撞开。刚好邻居家是做工地的，门口停着一台挖掘机。于是又把挖掘机开过来，把窗玻璃敲碎。挖掘机把人运上去。进门一看，那种可怕的糟糕的想象发生了。幸亏送医院及时，得以保住性命，现在人已经回家。应该说，金思燕在割腕前是抑郁的，只是大家没发现。目前在接受心理治疗，家里人说医生都是省会城市的医生。

    “家里通过询问小孩，说是在学校受到校园欺凌，于是星期一她爸、她妈、她哥还有她家一个在公安局上班的亲戚来学校，要学校解释清楚……”林希然向周惜若讲的内容，周惜若在罗主任这里又完完整整听一遍。不过她还是不太清楚罗主任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罗主任，这些事情似乎都与我无关吧！”

    “放心，一定会有关，你耐心听，马上就有关了。要不怎么大中午叫你来呢？不过有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担心。”

    罗主任发神经的脸色呈现的状态让周惜若百思不得其解。她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有点好奇。她倒要看看罗主任怎么把太阳和月亮拴在一块。

    “今天早上——说早上也许不太准确。应该是刚要下第二节课的时候，金思燕她爸和一个男的——那天我不是给他们说了吗？今天给他家一个答复，这两天，我把那九个学生单独叫来问了。写得一大本厚材料，每个学生的回答都有自己的签名。”罗主任说着向周惜若扬起一本用夹子夹起的A4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似乎在向周惜若展现他专业调查成果。“就这些材料，都是学生亲笔所写，我相信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学生在我的面前没一个人敢说谎话，这我敢用我的人格担保。这些学生想说什么，只要我用眼睛一扫，每个人不可能躲过我眼睛的阅读，我并不是和这些小鬼第一次打交道。我相信这些调查足以说明金思燕并没受到校园欺凌。当然，和个别学生有点小纠纷那是有的，但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欺凌，说她欺凌别人还差不多。”

    看着周惜若没有要问问题的打算，罗主任继续说：“今天早上，金思燕他爸金钱松带着一个男的。我一早就在办公室等他们的到来，我已经有充分的理由回答他们的问题。两个人刚坐下，同来的那个男人就给我递上一个证件，并说：‘我是海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龚兴，经金思燕家属委托，现在代理金思燕受到伤害一案来与学校对决相关手术。’我还以为今天要和那天一样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来，做好应付的准备，却没想到他金钱松来这一手，搞出个律师来，这我是第一次碰见过。当教师这么多年第一次碰着家属因为自己孩子的事请律师的。我当时有点吃惊，但随即就稳定下来。‘律师谁都认识几个，管你什么海天、青天、蓝天、白天的，事实就是事实，白事不可能变成黑事。’我对他说。”罗主任边说边站起来。在周惜若面前做出他回答律师时的姿势：五指揸开，霸气地在周惜若眼前晃一圈，逗得周惜若捂着嘴笑。她感觉自己是在听故事，故事的讲述人讲得那么生动有趣。“我这样说了之后，那律师嚣张的气势才被打下去，真是的，律师谁没见过。我把对学生的调查结果拿给金钱松，他叫我直接说调查的结果。我说，金思燕说的这几个学生我都仔细问过了。没你们描述的那么严重，金思燕平时和这些学生接触都是一些正常的接触，如果要说欺负，倒是有几桩她欺负别人的事。”

    罗主任坐了下来，接下来的说话就显得非常平稳。

    “我对金钱松说：‘导致你这孩子自杀的原因肯定不是这几个学生，你们父母应该要自己反思一下。当然，对于她的这种做法我也感到惋惜。’孩子抑郁的原因很多，我们学校不止她一个，下一步我们会在这方面加强我们的关爱工作。而且，我问过她的班主任林老师，和你们家长平时沟通孩子的事时显得不耐烦。

    “我说这话让金钱松有些不高兴，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不过接下来他对我说话并没有说出过激的语言。

    “他说：‘罗主任，关于这几个小孩的事情，我们回家思考了，都是些孩子，都是些不懂事的娃儿，开个玩笑正常，不管与他们有关还是无关，我们不打算追求这几个孩子的责任，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当时就觉得纳闷，不追究还带个律师来干啥，显得自己威风有见识吗？接着他又说，这两三天通过与娃儿仔细沟通，才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我们不追究学生，但一定不放过这个老师，我要让他赔偿损失，接受惩罚。我说，哪个老师？他说，就是你们学校的周惜若骂她才让她自杀的。”

    这句话把坐在沙发上的周惜若的心脏差不多惊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可从没受过这种惊吓。她站起身，激动不已。

    “什么？我伤害的，这金思燕是谁长啥样我都不知道？”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我们肯定是不相信的，但你不是应该把事情了解清楚吗？”罗主任显得一脸平和。用右手往下压压示意周惜若别激动。周惜若虽然坐下来，内心一团怒火。她恨不得罗主任一口气把所有的话吐完，每多一秒钟她都觉得是在煎熬。

    “金钱松说，她女儿说的，星期五的时候你在体育场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骂她。骂她长得丑，骂她长得丑还出去丢南华二中的脸，骂她不是人养的。他女儿就是因为你骂她想不通才想着自杀的。现在，要学校和你对他的孩子自杀负责，抑郁负责，赔偿一切损失。当然我们肯定不相信，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们自己的老师难道我们不清楚？说其他老师我不敢说，说我们周老师我肯定一万个不答应，我管班主任，谁会说什么话难道我会不知道？还有那个龚兴，肯定是他背后出的馊主意。”

    周惜若恍然大悟，方才想起星期五自己在小山上游玩的事。原来碰着的那个穿南华二中校服的学生就是这个八（1）班的金思燕，真是奇了怪了，无巧不成天书。

    “是的，罗主任，星期五下午我确实去体育场后边的那座山上游，的确遇到一个穿我们南华二中校服的学生。但是我并没有骂她。我是批评了几句。难道不该批评吗？上课时间不上课，去和其他学校的儿子鬼混，还手拉手，还在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不该批评教育吗？”

    接着，周惜若就把那天自己怎样去体育场，怎样碰着那两个学生，怎样批评那两个学生的事完完整整全部讲给罗主任听，尤其是从她发现两个学生手牵手之后的事，更是一字不漏。同时，周惜若还在大脑中尽力搜索，看哪里有遗漏没有。但无论怎么搜索，得到的答案是：她就说那个学生丢父母的脸和学校的脸，其他的什么重话也没说。学生犯错老师批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不是男生及时把女孩子拉走，如果那天没什么心事，她一定会把这个学生单独叫在一边，对她好言相劝，迷途知返。

    “主任，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骂她，根本不可能，如果不是她穿着校服，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真是太恐怖了！怎么能编出这么吓人的话？”

    “你是不晓得，他带来的那个律师还说，这些是她亲自问金思燕，金思燕亲自告诉他的。我一看这律师就来气，为了钱直接不择手段。我认识几个律师朋友，没一个会像他这样，我估计他也是活不下去了才编出这种理由来。周老师，叫你来一是了解情况，二是让你不要担心。你是什么人我们清楚？像你这么优秀的老师在南华有几个。金钱松和他的律师说的话我们肯定不信，一听就是来讹钱，以为公家的钱好讹。——你看，之前林老师还说金思燕星期五下午向她请了病假，你却碰着她和一个儿子在山上玩，这娃儿明显就是撒谎撒惯了！我问过她们班许多学生，都说她平时爱违反纪律，上课经常不遵守课堂纪律，爱旷课。这些习惯肯定与平时家长的教育有关。这种家长，我见多了，平时不管自己的孩子，孩子有事就来找学校。周老师，这件事情，既然家长把律师都带来了，势必要搞过水清米白。但你不要担心，事情我们是清楚的，你放心教书，如果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没通知你就没什么事。对这个事情，我还得写份材料回复。当然，接下来，我会对这个事情进行更深入的调查，把金思燕真正自杀的原因找出来，让他们心服口服，我们老师又不是软柿子、好欺负，喊个律师有什么了不起。”

    罗主任说到这儿，下课的铃声响起来。

    “对了，校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后来校长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不过先等一等，我给校长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说完就拿出手机给校长打电话。

    “可是我有课。”

    “校长在他办公室，叫你现在就过去，课我找人给你上，找不到我去上。你现在就去！”

    周惜若心里清楚，即使现在去上课，她顶多只是去教室，她早已心不在焉。虽然罗主任后面的话说得比较平稳，比较有底气，说得心跟明镜似的。但周惜若还是把这些话要表达的内容提炼出来，并对她造成严重的伤害——它们就像一把尖刀，直接刺入她的心房。

    她走出学校大门，阳光直射到她的身上，地上没留下一点黑影。她穿一件短T恤，外面套一件灰色的超级薄的防晒服，夏天很多女教师都爱穿。不过她感觉凉飕飕的，全身直冒冷汗，抬脚走路都显得费劲。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社会太恐怖了！她想着。

    亲爱的读者，像周惜若包括林希然这种负责任的女老师，一年四季都把心思放在学生身上。她们得到学生的喜欢，家长的尊重，社会的认可，一路她们都是奏着凯歌前进。正因为如此，她们的心非常脆弱，受不了伤害。长期与学生相处，使她们的心就和她们的学生一样单纯，社会上那些尔虞我诈的事与她们总保持很长的距离。这类人一旦受到任何刺激，哪怕这个刺激在一般人看来微不足道，对她们仍然能够造成致命的打击。所以，周惜若发出“恐怖”一词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