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记忆中对这位父亲的印象,只剩下他狠狠落下的巴掌,母亲刻薄的讽刺使尚晚一直活在严重的精神疾病中,而父亲一次又一次发狠的踢打,哪怕现在是我,也会忍不住害怕的发抖。他从不骂人,甚至有求必应,然而如果你故意忤逆他,他下手也绝不会留情。
我颤抖着往后缩,壮着胆子大声说:“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在外面坐会儿。”
男人不管不顾的闯进来,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我不敢再赶他走,只能扯了扯站在我身边的陆韶:“去吧,倒杯茶。”
“莉莉和以安先去办你们的事情吧。顺便帮我问问章娉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跟她说。”
江仲秋也被我支走,我害怕男人说出什么让我难堪的话,如果传到公司里,我就再也抬不起头了。索性陆韶很快就泡好了茶,站在我身边,让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你找我什么事?”我心里虽然害怕,但语气中仍然难免不耐烦,男人听了出来,却看起来不打算和我计较。他盯着我质问:“听说你过年上你妈那去了?”
“我回去看舅舅舅妈,路过。”
“哼”男人冷哼一声,重重的将杯子放在桌上,讽刺道:“自己爸妈你不关心,别人你倒是跑的勤,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受了那么多苦没见你问一句,要不是你,我们能走到今天这步吗?”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女儿?呵,你的女儿早就死了!被你们亲手摔死了!”一连串的讽刺彻底将我激怒了,我再也顾不上心里的恐惧,站起来冲着他大吼。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的在这里指责他的女儿,我虽然不曾见过尚晚死时的惨状,却也能想象出血肉模糊的样子,那个样子,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浑身发麻,疼的快要晕过去,而他的女儿,被自己最亲的人害成了那个样子:“我欠你们的钱我迟早会还给你们,一分都不会少,但是你要再想用父女的关系到我跟前恶心我,我就算是死,也会让你给我陪葬。”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气的浑身发抖,几乎就要站不住,陆韶急忙伸手将我圈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我叫了保安在门口。”陆韶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点了点头,他冷着脸下了逐客令:“在警察来之前,你最好离开。”
“你是谁?我教训我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尚晚!你不要脸的都在公司养小白脸了是吧!”
“保安!”陆韶紧紧的捂住我的耳朵,生怕男人再说出什么羞辱我的话。早就守在门口的保安涌进来将男人拖了出去,那咒骂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公司里的年轻人被吓得缩在墙边不敢说话,我推开陆韶,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他们吓坏了,让财务从我私账上出点钱,明天早上就不设门禁了。”陆韶皱了皱眉,将我转至和他面对面说:“你还有心情管他们?你自己呢?怎么吓得浑身发抖了?他打过你?”此时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完全理不清陆韶话里的意思,稀里糊涂的说:“嗯,下意识就发抖了。”陆韶不说话,走出去端了一杯温水给我。
我不得不再次回想尚晚这短暂的一生,她的痛苦直到她去世三年,也仍然这样清晰的影响着我,我趴在桌子上缓了一会,终于喘顺了气。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似乎还有件事没有解决,我喊来陆韶:“以安和仲秋哥呢?”
“江仲秋回去了,下午还有演出,朱以安还在公司。”
“哦,让以安来找我吧,刚刚还有事没说玩。”
陆韶并没有出去,反而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就回去了一次吗?他什么时候打的你?”陆韶强硬的撑在我的办公桌上,大有一种我不说他就不走了样子,我只能解释道:“上大学前的事,不是最近。”我显然感受到,他听完这句话之后松了一口气,这让我十分不解:“我感觉你怪怪的。”陆韶笑了笑,看着我问:“哪里怪?”他似乎还有些期待,但我却说不出他到底哪里怪,只是心底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朱以安很快回到了办公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讲过。我才知道,他们抢了别人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工作。
去年一次活动后朱以安带着江仲秋去参加一个饭局,有个导演一眼就相中了江仲秋,希望他能出演自己电视剧的男三号,朱以安看过剧本,觉得不错就接了下来,江仲秋还给电视剧写了主题曲。电视剧一直拍到近期,突然被人扒出一开始的男三号另有其人,网友一股脑的冲到江仲秋微博底下破口大骂,朱以安立刻和导演联系,追问多次才得知,导演嫌弃男三号没什么流量,开拍前才换了江仲秋。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无力回天,江仲秋只能赶紧拍完自己的戏份回了剧场演出。朱以安也和导演同时发出声明,一个说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一个说为了角色考虑不得不换人。
我看着陆韶整理给我的原本男三号的资料,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位男演员虽然是科班出身,但是和那些自小成名的演员不同,他是实实在在考上表演的,目前连公司都没签,这个电视剧的机会恐怕也是来之不易。
“这样吧,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资源,给他一个,最好是电视剧吧,也算我们的补偿吧。”
“陆韶,你一会就在经纪人群里通知他们,以后谁要是想拍戏,自己看好剧本,按流程报名试戏,不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歌手最好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去和别人抢饭碗。”
“啊?!”朱以安疑惑的看着我“这哪有抢饭碗啊,江仲秋现在的商业价值去接代言、接戏刚刚好。而且鲸鱼也可以了。”
我问他:“什么商业价值?他从哪来的商业价值?江仲秋通过音乐积攒的粉丝,你要他们为江仲秋并不熟悉的电视剧领域花钱?凭什么?”朱以安解释:“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默认了一个人可以既演戏又唱歌,默认了这个圈子所有的职业可以互通,那是因为这些职业的门槛越来越低,似乎只要你可以带来收益,带来流量,你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而粉丝也越来越疯狂,他们可以为了喜欢的人花钱,花时间,花精力,而并不在乎这个人究竟本职工作是什么。
但是今天,我仍然要说出那句似乎已经普遍到失去它原本力量的话:“从来如此便对吗?”
“咱们公司,所有人上台演出前都要经过考核,正是害怕他们能力不足,辜负那个舞台,然而如今,我却要允许一个同样不具备专业能力的人参演电视剧,拿的还是别人跑不知道多少年龙套才能得到的男三号,这样合理吗?再者,他之所以拥有你们所说的商业价值,是因为他的音乐足够好,值得听众们花钱,那么他的电视剧也足够好吗?”
“我明白了。”朱以安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韩老师愿意收你的投资了,你们真的很像,你们永远像不经世事的学生那样单纯又固执,无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们都能假装看不见,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其实他说的不全然对,韩奕或许从不权衡利弊,然而我却不是。
朱以安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了,章娉据说要很多天之后才能回来,陆韶翻了翻日程表,告诉我下午没什么事,于是请我一起吃午饭。公司旁边有一家不错的饭店,但是我们却七拐八拐的走到了胡同里,从BJ走到胡同里就到了北平,这里的人不会认出我是静止空间的老板,也不会对着别人的事指指点点,他们都慢悠悠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吃过了午饭,我们就在街上闲逛,竟然遇到了杨益的签售会,他被人群簇拥着,脸上挂着公司为他定制好的笑容,衣服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胸口,排队的人九成九都是女生,她们围着杨益时不时发出激动地尖叫声,这场面让我想起古代花楼上摆弄风姿的姑娘和楼下吹着口哨的看客,只是如今,“姑娘”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看客为他着迷臣服,毕竟“颜值”这东西,现在也可以作为人才引进的条件了。
我悄悄地将我的看法说给陆韶听,他吓得急忙捂上我的嘴,带着我远离了人群。“你要是声音再大一点,我们就得被那些粉丝撕成碎片。”
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些激动地粉丝们,叹了口气,人总是会被假象所蒙蔽的,如果得知真相后可以果断脱身算是好的,如果得知真相后仍然执迷不悟视若无睹,那就有些可悲了。这些人里面,将来会有多少可悲之人呢?
“你追星吗?”陆韶问我。
“我应该不算追星吧。”我说,陆韶有些疑惑了:“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买周边,不会追着明星到处跑,不会在微博上替他们说话,追星人做的事情我从来不做,我喜欢演员,看剧的时候我会优先选择他的剧看,如果不好看我也会立即丢开;我喜欢歌手,我就会关注他发歌的动态,如果不好听我会毫不客气的吐槽;他们本人如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的职业又不是卖人设或者卖脸。”
“不过蜗牛应该算一个例外,我喜欢他们,是因为羡慕他们坚固纯洁的感情,羡慕一眼万年的命运感,羡慕他们音乐中触及人心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遇见那样一个人。”陆韶安安静静的听着我说,神色却逐渐凝重起来,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笑道:“你理解不了也很正常,很多人都不理解,我就想一直活在我幻想的那个世界里。”
“我不是不理解,我只是怕,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陆韶突然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了这句暧昧的话,我的脸刷的红了,急忙退开一步尴尬地笑了笑:“胡说什么呢你,你今天真是怪怪的。”我立刻转身快步继续向前走,他也再没有提起刚刚的话题。
我不想在继续跟他单独逛下去,顺着路往剧场的方向走,他不急不慢的跟着我,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到剧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