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演唱会开始前半个月,任彦明收到了一盘磁带,里面录着向日葵乐队出道以来所有的歌,还附带了一张版权转让书,上面是向日葵乐队全体成员的签名。
演唱会那天,鲸鱼乐队穿着他们最鲜艳的演出服,走上了舞台,陆陆续续坐在下面的观众也都穿着他们最鲜艳漂亮的衣服。
任彦明站在舞台最前面,注视着这些沉默中走进来的观众,不禁红了眼眶,他等到大家坐好,深吸了一口气,站在话筒前张了张嘴,却发出哽咽的声音,他失声笑了出来,仰着头擦了擦眼泪,台下没有声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首先,很感谢,感谢大家都按照约定穿着自己最艳丽,最漂亮的衣服,一朵向日葵枯萎了,千千万万朵就要诞生。”
“和在座的各位一样,也许只有今天,我和台下的所有人心意相通,互为知己,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深深地爱着阳子,爱着向日葵乐队。”
任彦明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已经泣不成声,台下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而我全程都保持着可怕的冷静,看着眼前这样盛大的悼念,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后,也许他们还记得向日葵乐队,但是他们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再为他们痛哭一场,人类的感情既充沛又短暂。我知道此时此刻想起这些事情十分不合时宜,可我却还是忍不住这样想,我在寻找的那份永恒,真的能找到吗?
鲸鱼乐队在台上卖力的演唱着向日葵的每一首歌,那些歌就如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重新焕发出生命力,这是骆洛改良编曲的结果。唱到最后一首歌,鲸鱼乐队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他们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的歌唱,更因为一次次的哽咽。
“最后这首歌,是向日葵乐队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音乐,这首歌可能没有那么快乐,甚至有一点悲伤,也许听起来完全不像向日葵乐队写出来的音乐,但是我知道,你们会原谅他们的,原谅这首从黑暗中诞生的音乐。”
这首歌的名字就叫枯萎的向日葵,当骆洛的小提琴拉动时,我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好像在听一曲神圣的交响乐,而小提琴又是那样低沉厚重的低音,像是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这首歌,哪怕没有听过它的故事,也会为它潸然泪下的。
“虽然这一幕无法永存,虽然感情总会淡去,但是曾经的真诚热烈却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吗?”陆韶忽然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刚刚无意识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扭头看他,台下灯光昏暗,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些看不清,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不是我心里那个人,可是我的心却变得慌乱起来,他曾经喜欢那个女孩,也觉得那份真诚和热烈,称得上永恒吗?不知什么时候,体育馆的灯光全部都亮了起来,台下的观众陆陆续续的离场,台上的设备也撤的差不多了,我猛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刚刚的一切都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整个体育馆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人为阳子流泪,没有人为向日葵惋惜,连我刚生出的那份酸涩也无处安放,就像身处虚无中,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逐渐散落离我而去了,连我都不再是我。
“尚晚!”我转身,陆韶在身后向我伸出手,轻轻的拉住我的手腕,“走吧,我们还有我们的路要走。”
“阳子呢?向日葵乐队呢?”
“总会有人铭记他们,但不该是你,也不该是我。”我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我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在意阳子和向日葵乐队,我对他们还不如那些粉丝来的深刻,我留在这,只是想看见那份永久的铭记,在这场盛宴落幕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埋在回忆里。看着这空荡荡的场馆,我忽然想到了文文,那个黄昏捧着盒子走远的人,我意识到原来我不断寻觅的那个人,早就将自己封存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悲欢离合再与她无关,她永远留在了过去。
这场演唱会究竟引起了多少议论没人在乎,在它的身上贴了多少标签也没人在乎,因为我们的快艇已经飞驰在意大利的海面上。
意大利的海风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却带着所有人的心情都舒适起来,男孩子们都换上了花花绿绿的短裤短袖,连一向一本正经的陆韶也穿了一件海蓝色的衬衣,踢踏着拖鞋和大家说笑嬉戏,至于我,则靠在栏杆边看着卡里的余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尚晚,肉烤好了,来吃吧。”陆韶站在舱内向我招手,海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显得有些凌乱,却不妨碍他弯着眼睛笑时的温柔,我抬手将头发捋顺,笑着朝他走去。由于这次旅行所有的费用都由我这个老板承担,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们的劳动成果。
鲸鱼乐队凑在一起一边吃肉,一边喝着啤酒,我突然想到了他们演唱会前脱粉的那一千个人,问道:“少了几万个粉丝,后悔吗?”
“不后悔,这有什么可后悔的,曾经她们喜欢我们,我们就付出所有的好音乐作为回报,我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从她们伤害向日葵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任彦明作为队长,将粉丝与他们的关系做了切割,这样的切割很危险,我从章娉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她似乎很在乎粉丝的评价和看法,鲸鱼乐队自出道以来就被安上了一个宠粉的标签,所以这次的叛逆就显得格外的刺眼。但是这一次,也让鲸鱼乐队在一些事情上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不再被粉丝控制着往前走。
吃饱喝足后,大家又躺在甲板上拍照片,在凌乱的风中浪费鱼饵,扯着网兜追赶逃命的鱼虾。在风吹跑第不知道多少个帽子的时候,大家终于选择停下快艇,在船上好好睡一觉。意大利的海面,现在像一幅油画。
当我在伞下悠悠转醒的时候,意大利的海面真的变成了一幅画,宋羲和一手拖着调色盘,一手在画板上涂涂抹抹,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捂着嘴小声的惊呼:“哎呀,我是不是应该躺回去继续做模特呀?”宋羲和拿着画笔细细在纸上描摹,笑道:“不用,我已经把你们的样子都记在脑子里了。”于是,我就坐在甲板上看宋羲和画画,我在宋羲和身边一年半,却很少有机会看他安安静静的画画,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拿着铅笔随手勾勒线条,很开就画完一幅画,此刻,他却用画笔蘸着颜料,细细的在纸上涂抹。我想起他在微博上发的那张照片,二十出头的少年理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穿着黑色衬衣,站在梯子上端着颜料盘,他眼神淡漠,只盯着面前的墙壁,却吸引着所有人把目光看向他。那个时候的他,似乎从不觉得自己手中的画笔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画着壁画的样子随性又冷漠,或许数次被评为第一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满不在乎的。此时此刻,他的每一笔都那样郑重,衣服上的每一条纹路都那样仔细,像是在描绘一件宝物。:“好像,和你之前的画风很不一样。”我这样说。
“哪里不一样?”他问我。
“之前的画风,有点夸张,有点像很久之前国外流行的漫画风格。今天,是写实风格。”
他低低的笑出声,说:“之前只求快速捕捉到一件物品的特点,让看画的人一眼就能明白我的意图,今天,想要想要把这一幕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我以为他会给我科普一些专业知识,但是没有,他依着我的方式,将这些讲给我听,让我觉得亲近又愉快。
许望舒也醒了过来,在落日的余晖下,他和宋羲和挨坐在一起,将鱼饵尽力抛向远方,他们坐在一起,有一塔没一搭的说着话,宋羲和钓上鱼,许望舒就负责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放在脚边的桶里,然后再给宋羲和的鱼钩上挂一个新的鱼饵,他自己反而没钓上来几条鱼。
晚上我们将钓好的鱼带回旅店,在院子里和其他住客一起用过晚餐,大家就各自散去,我一个人慢悠悠的晃到海边,坐在岸边一个残破的小船上发呆,意大利在我的印象中,是文艺复兴的代名词,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带着艺术气息,带着反抗和自由的味道。我想宋羲和是爱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从事艺术行业的人,或许都爱这片土地。
我的思绪随着海风走远,陆韶在我身边坐了多久,不得而知。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披了一件外套,上面还有洗衣液淡淡的味道。“在想什么?”他见我回过神,问我。“我在想,也许所有的艺术家都向往意大利吧,在这里有,艺术才有生命力。”,陆韶浅笑着,说:“你是想说,羲和哥算艺术家吧,他的画确实很有生命力。”被戳破了小心思,我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不过我所想的不只是这些,走在意大利的街头,我会忍不住思考,艺术家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又或者说,艺术应该是什么样。
我歪头看着他,问:“听说他们喊你去酒吧玩,怎么不去?”
“怕你喝醉了,从这掉下去,你哥让我来看着你。”我撑着脑袋冲着他傻笑,我并不觉得自己醉了,虽然是我第一次喝酒,但意大利的晚风将我吹得很清醒,我看着陆韶,心里仍然清晰地知道,他究竟是谁。他说我醉了,那我就醉一会,我眯了眯眼,露出迷乱的神色,直盯着他看,他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红着脸撇过头去,一只手却死死地拽住我的衣角,我咯咯的低声笑,声音又轻又柔:“小时候大家都说你长得好看,我没感觉,现在看着你,确实很好看。”他猛地扭过头,直直的回望我,神色忽然冷淡了许多,我不明就里,被他吓了一跳,他说:“只有你,我不希望你说我好看。”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沉的就像我脚下的这片海,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波涛汹涌。他说,不希望我说他好看,是因为所有人都可以因为他的脸喜欢他,而我不可以吗?我不明白。他说完就转了回去,盯着远处的海不说话,我不敢猜他的想法,我自认为是完全不了解他的,可眼下的气氛又让我感到坐立不安,我垂下头看着脚下不断拍打上来的海浪,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水不是很深,只刚刚没过我的大腿,陆韶见我突然跳下去,下意识来抓我,也被我带进了海里,他刚想说话,我就打断了他:“为什么我不能说你好看,你对所有人都宽容,唯独对我处处要求,是不是?”他没有回答我,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到岸上,他将我安置在一块大石头上,将我身上的外套扯下来给我擦水,说:“你醉了。”
“我没醉。”我强硬的解释,他无动于衷地继续替我擦水:“陆韶,你别这样对我行不行?”他抬头看我,问:“怎样对你?”我想到一心一意求死的另一个我,想到她死前满脑子都是那些痛苦到极致的回忆,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温暖她的男孩,而这个人,又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之后追到了她身边。将满心的温柔,都放在了我身上,可我终究要离开,要回到我的世界里去,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是一个不爱我的陆韶,是一个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陆韶。那时候,我会不会,又想念他呢?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怎么办?”他看了我一眼,将湿衣服收好,说:“时候不早了,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也回去吧。”陆韶的回避让我感觉到心慌,猜测他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伪装,我拉住他的胳膊,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到时候,怎么办?”他终于停下来看我,清澈的眼眸注视着我:“没有那个时候,你一直都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偷偷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