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剑九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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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那一天

    很显然,哪怕吴谌悄悄给楚流渊上了点眼药,以陈半鲤的层面想要直接吸引这位楚家家主的视线还是太困难了。

    楚家修真天赋在整个修真界都是顶尖的存在,楚流渊高居家主之位,修为更是高深至极。如果不是因为一桩陈年往事,他早已能踏足仙人境界。

    哪怕是人族年轻一辈顶尖的两人的对决,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真正能吸引他注意的,都是大事。

    比如皇宫,神圣,魔域,青城。

    或许这就是高位者,或者那些久经世事的人看待世界的共同方式。他们的眼睛看过太多的背叛,于是他们不再相信承诺;看过太多的悲剧,于是再不相信美好。

    他们的眼已经疲惫,他们的心已经衰老。

    陈半鲤还是少年,还可以凭着喜怒爱憎去生活。哪怕他离横亘在他人生前方的那片浓重阴影只有不到四年的时间。他过早的体验了生死间的悲喜,却没有把自己的心埋入坟墓。

    他还是那个笑起来有些羞涩的少年。

    所以哪怕他天生早慧,身怀大秘密,风云千樯后仍然对这个世界怀抱着善意。

    少年总认为风雨后会有彩虹,相信着好人会有好报,还相信某些或许幼稚的道理,那是他们的热忱,也是他们的坚持。

    虽然楚家小少爷被刺杀这件事很让人震惊,但毕竟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经历了最初几天的讨论后,京都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看似平静的京都之下已经有暗流悄然涌动,酝酿着,在不远的某一天将会让全世界看见。

    但至少,如今京都炎热粘稠的空气还在倔强地包围着每一个京都人,混合着令人心烦的蝉叫、空气里飞舞的蚊虫,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里面。

    一直生活在南方的陈半鲤没见过这种架势,打小在南方的温润气候里长大的他反而喜寒而不耐热,幸亏他在夏天来临前就已经成功定魂,真气阴阳交泰,不惧寒暑,否则肯定要被京都的夏天狠狠上一课。

    但即使如此,京都学院的大部分人仍然不约而同地在室内摆上了冰盆,也换上了轻薄的衣衫。似乎这些早已非凡人的修真者,在凭借这种方式确认着自己人类的身份。

    应堪啃了一口家里刚送过来的上好的西瓜,坐在闻道园榕树下,靠着竹椅,扇着手里的金线刺绣的折扇,哪怕这种行为带起来的微风和他消耗的体力完全不成正比,他也任由那丝风撩动着额前的一缕发丝,神情惬意。

    就连施一白也换了一身更薄的白衫,此时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只是他们,此时还有好几个人零星地散落在院子里。已是夜晚,夜色清朗,却没有什么风,似乎风也被京都的高温凝固住了,吝啬向这个小院投放一些清凉。但奇怪的是,这间小院反而是附近最凉爽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都坐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人。

    窦其行同样“咔嚓”咬了一口瓜,向应堪问道;“陈半鲤他还没修炼完吗?”

    应堪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三楼的一处房间。那里是陈半鲤的房间,也是这间小院降温的源头。哪怕神识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从那扇窗户缝隙中透出的丝丝缕缕有如实质的寒气,本应该酷热的天气,在这些寒气的作用下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哪怕只是一些不受控制的寒气,都能让小院变成这个样子。那其中修炼的陈半鲤呢?

    房间里,陈半鲤闭着眼坐在地上。沧溟剑搁置在膝头,寒气从剑身溢出,又落入他的身体,从衣衫缝隙,从他的毛孔里钻入身体,那些足以毁灭一名定魂境魂魄的寒气却在他的体内外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和谐,他的表情也随之放松。

    他是在修炼。这样说或许像废话,但除了这句话,没人能形容出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修炼功法?锤炼真气?感悟剑气?

    都有,但又都不是。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寒气落入他身体后并未消散,而是在那片大海处无声落下,默默积蓄着某些除了他无人知晓的力量。

    此时,他体内的天空上高悬着一轮太阳。那太阳是虚假的,却散发着无比真实的光热,将整片大海映照成透明的颜色,却无法看清看似清澈的海面下沉浮着些什么。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无穷高远的碧空落下,将充斥在整片世界里的炎热消融而去。

    自从将那无名功法修炼到第二层后,陈半鲤就面临着一个问题。他体内的阳魂过盛,那轮神秘的月亮只能维持住他体内世界的平衡,无法帮助他在修炼上有所建树。经过对无名功法的仔细研究,再加上从藏书阁边角处觅到的一些故纸,他对自己体内的状况有了一个初步的推断。

    无疑,自己当时突破的时候阳魂失衡,内火焚身,没有意外的话下场就是一个死字。但意外出现了,那轮月亮的神秘与圣洁完全不是现在的他能修出的境界。一开始,陈半鲤觉得这是功法特有的奇异现象,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猜想。

    那是自己体内的另一处疑点。

    第一,无名功法从未有能助自己平衡阴阳的功效:第二,那轮月亮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控制或探究,其中蕴含的神秘能量,哪怕以他微弱的神识只能勉强窥见一角,都足以让他心惊。不难想象,一旦其中能量溢出,他只有一个爆体的下场。

    哪有功法能让定魂修出至少通玄的体内气象?虽然他已经创造了很多奇迹,但这已经不是奇迹的范畴了,这是规律!太阳东升西落,父亲比儿子年长,水往低处流。这是世界底层的逻辑,是生活在这片星空下的所有生命都要遵守的铁律!

    没有人能违反这种桎梏。

    不。

    或许,在这五百年间,曾有人能够做到。

    楚昆仑。

    但绝不是他陈半鲤。

    所以,他判断这是自己体内另一个秘密。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些怅然。

    陈半鲤天生早慧,根骨极为出众,资质高绝。在清塘的十六年,他能欺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少年,就是可能聪明了点。

    进入京都这几个月来,他看到的,经历的,已经将这脆弱的自欺欺人撕的粉碎。他很清楚,自己的来历绝不简单,牵涉极大。至于师傅让他入京都学院等事后面隐藏的深意,他暂时不想去想。

    有人说过,回忆过去就是在时间的河流里刻舟求剑。但如果在某一天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连那自欺欺人的刻痕都是虚假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才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啊。

    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思考,陈半鲤又另辟蹊径地开创了另一条道路,就是先利用沧溟剑的寒气平衡阳魂之力,先把修为提上去,再回过头来试图控制月亮中的神秘力量。

    虽然这个设想很粗糙,很冒险。但不得不说,和他先前的猜想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合理了。至少目前,他的身体还没出什么问题,还好好的活着。

    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

    粘稠的初夏过去后,就是炽烈的盛夏了。越来越多的蝉攀上树枝,进行着一生只有一次的鸣叫,孜孜不倦,哪怕即将死去。整个京都都弥漫在如此燥热的气氛里。

    让大半个京都的人心情燥热的不只是这天气,更是发生在其中的事情。

    就在楚昆仑孙子被刺杀这件事过去两个月,大部分人都渐渐遗忘这件事后,楚家发作了。

    亲眼目睹那一幕的人不多,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身居高位者。这些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一些阴暗事也没少见。哪怕如此,若让他们重新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大概也会拒绝。

    那是一个初夏将尽的夜晚。那天晚上,一切平静,微风吹拂着白玉桥前的柳枝,渭河上一如既往地来回着花船。

    突然,从桥边、树下、或是某座府邸的门前灯下,无数面色肃杀、身穿黑衣的楚家侍卫,随夜色而至。

    他们的出现并不是悄无声息,他们来去如风,却杀意酷烈;他们随夜色而至,却不是要隐匿身形,而是要深入阴影,追到哪怕京都最阴暗最深沉的地方。

    短短半个时辰内,京都所有在昆仑院判断下的嫌疑地点全部被楚家的黑衣侍卫控制。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实现全面控制,必然少不了铁腕手段。不知道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鲜血,有多少座府邸再也没有亮起灯光,渭河上少了多少花船。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那些被控制的地点背后的势力还没有作出反应,就被迫斩去了手脚。当人们收到消息后,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惊怒交加的目光投向那座最华美、最庄严的府邸,投向那扇吞噬了所有的黑色大门。

    自从十七年前的某件事后,楚家家主楚流渊就终日坐在那间竹屋里,一坐十七年。这些时间里楚家不说销声匿迹,也是威势不如当年,甚至很多人觉得那件事后楚家元气大伤,已无法维持自己隐隐的七大家之首的地位。

    但就在那个晚上,楚流渊的所作所为告诫了所有人。不要试图在他背后搞小动作,不要试图挑战他的底线。那些肃杀沉默的黑衣侍卫,在半个时辰内控制了小半个京都,代表着他的意识,无比肃杀,无比强硬,没有任何余地,也没有任何机会。

    这是楚家迟来了两个月的怒火。在这份怒火下,哪怕同为七大家的各家族也只能保持缄默,以示尊敬。

    那一天,人们终于回想起,曾一度被楚家中人支配的恐惧,和那位以冷酷闻名的楚家家主。

    那间竹屋里的肃杀意强行镇压下了所有声音,让这那件事后十七年来可能最大的血案悄然埋藏在了目击者心底的最深处,无人提起。

    陈半鲤是不多的目击者之一。

    原因倒也很简单。

    他也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