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纶
杰弗尔山巍峨地耸立在维萨里王国和帝国的交界处,顶着峰顶的白雪领着一众高矮不平的山丘阻隔着南北交战的两国军队。
维萨里军队行军留下的灰色泥泞已经被新雪覆盖,不过由于要塞失守而被迫撤退的低迷士气却没有随时间恢复。
在四个月前,维萨里王国阻碍帝国入侵的重要屏障,格拉索要塞失守。面对帝国三路大军的合力进攻,要塞的守军坚持奋战了二十多个昼夜,最后不得不在帝国人海的冲击下放弃据守,撤了出来。
如果不是维萨里军队严明的军纪,这次保存有生力量的战略转移随时都可能变成一次彻底的大溃退。
撤退的军队现在正驻扎在山地族人的聚落里,逃兵虽然不一定有勇气面对敌人,但总有戾气欺负平民。为了稳定这个新的据点,维萨里军队展开了一系列稍显粗暴的控制手段。这个情况在维萨里国王的军队赶到汇合后并没有得到收敛,反而是因为国王的默许,维萨里士兵对山地人的横征暴敛变本加厉。
面对这样一支战败的残军,裴纶上校站在一处悬崖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上校”并不是他在维萨里军队中的的官职,而是他国军官称呼雇佣兵团首领的一种方式。他正接受金主的雇佣,前来帮助维萨里王国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个难关并不是那么好过的,帝国的手中掌握着这片大陆最伟大的军队,军容鼎盛、科技先进、人才辈出且战意高昂。想到这,他伸手拔来石头边的一株枯草,一边想着对抗帝国的办法,一边无聊地把那支枯草段段撕开。
山脚下的一片小空地上,许多山地族人正在士兵的鞭子下学习打造大型的攻城器械,准确的说是在练习如何快速的当场拼接攻城器。就在他们的身边不远处,维萨里王国的士兵正在操练一种新式的武器。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才让国王接受了两则提议:训练一些部队学会如何快速的打造攻城器,以及派出一百名维萨里新兵训练新式武器。
“裴纶上校,你怎么又在这里?”维萨里军官亚黛米娅站在一处高地上,凡事都喜欢亲历亲为的她正在巡视营地周围的防务。正好看到拉迪亚佣兵团的佣兵头子裴纶正看着山地族人的训练。
“我只是喜欢看别人训练罢了,战前多流汗,日后少流血。”裴纶向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前方悬崖的边上,作为维萨里军官中和他交集最多的人,裴纶热情地拍了拍身侧的悬崖边,“女士,不坐在这里聊一会儿吗?”
亚黛米娅并不是胆小的女人,相反,在维萨里的军队中她正是以果决勇敢出名,士兵们称她“冲锋的海拉”。这则动人的神话故事暗示着亚黛米娅拥有像海拉那样动人的美貌,不过很少有人有这个胆子去与她搭讪,看来裴纶是个异类。
亚黛米娅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有没有未完成的工作,这被裴纶误以为是踌躇不前的胆怯。
就在裴纶心里暗自嘲笑平日养尊处优的维萨里军官没有勇气的时候,确认自己空闲的亚黛米娅一言不发地走来,对着悬崖踏空一步,身体后仰,一脸淡定地跌坐了下来。几粒滑落的小石子撞到了她悬空在外的皮靴,掉进了下面的训练场——要是人掉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还要身败名裂。
所以亚黛米娅的行为反倒是把裴纶吓了一跳,他可不敢这么坐。
“很令人意外吗?我们卡伦吉尔人对于山地就像家一样熟悉。我还以为你小时候也总是这么玩呢。”裴纶的表情让亚黛米娅很是满意,她得意地撩了撩头发,“上校,希望你把对维萨里的轻蔑用在帝国人身上,不要让我在战场上看到你的士兵四散逃窜,那样我会笑死的。”
裴纶摘下自己的毡帽,对女军官微微躬身算是表达歉意,“我记得在你们维萨里人的故事里,那位美丽的海拉公主驾驶着被敌血染的血红的战车,把杀死她臣民的敌人冲了个粉碎。如果我有这个幸运知道您称号的来历……”
“冗长的客套就不必了。我不过是在一次登陆战中爬上了城墙,砍伤了数十个帝国人后斩下了一名帝国军官的脑袋罢了。城墙下的战士们只看到了我一路冲杀的一面,没看到我斩将后狼狈落水的场景,那次算是捡了一条命。”亚黛米娅抽出了腰间泛着红光的利剑,“这就是我用了多年的佩剑,士兵们口中的‘战车’,我觉得有趣,就也让它沿用了这个名字。”
“真是把好剑。”裴纶在得到许可后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了许久,赞叹道:“您真是战功赫赫。”
“还不够。帝国对卡伦吉尔的血债,是生生世世都无法洗清的。”亚黛米娅看向杰弗尔山的另一头,收回了剑。“就在这座山的后面,我的同伴我的亲友正遭受屠杀。或者他们已经死了。”
“卡伦吉尔?杰弗里山脚的少数民族?”裴纶摸了摸下巴,“我们拉迪亚佣兵团也去过一次他们的村落。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土地肥沃,暖风温和……小姐,请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们休息和吃饭都是花了钱的,绝对没给村民添麻烦。”
裴纶在亚黛米娅狐疑地眼神中摊开了手,示意自己说的是真的。
“那里的暖风和草地令人怀念。我们世代在杰弗里山脉辛勤的劳作,却被帝国一次次的欺侮压迫,最终不得不寻求维萨里王国的保护。”
裴纶又把目光看向了悬崖下训练的部队:“看来国王带来的维萨里新兵里有不少是卡伦吉尔人,看来战端就在这里。”
“你说得对。在我们卡伦吉尔人转投维萨里王国后,帝国并没有放过我们,或者说这正是他们乐于见到的。帝国皇帝利用我们卡拉吉尔人‘叛逃’一事对维萨里王国宣战,于是才有了现在的场景。”亚黛米娅手放胸口,“这是我们亏欠陛下的恩情,我们卡拉吉尔人将永世不忘。只要是有良心的卡拉吉尔人都已经宣誓生生世世是维萨里人,为维萨里奉献一切。”
裴纶点头,看向下方的训练场,面带笑容地应和道,“真是位慈爱的陛下。”
山脚下,抽打鞭子的声音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山地氏族里无一人敢搀扶或帮助被鞭子打倒在地的同伴,毕竟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在几名维萨里士兵的呵斥声里,六名反抗的山地族人被活活抽死,尸首被悬挂示众。裴纶看着士兵身上衣服的纹章,能认出这是保德尔王子手下的士兵。
维萨里的军队里随处可以看见对山地人的凌虐,王子手下的这支部队尤其如此。
不过裴纶看在眼里却并不在乎,除非有目的,否则拉迪亚佣兵团从来不过问友军的“私事”。拉迪亚佣兵永远都是拿钱办事,何况叫他们来帮忙的金主另有他人。
同时裴纶注意到,他身边的亚黛米娅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大概是想起了卡拉吉尔人被帝国人奴役的岁月吧。
“山地氏族以前就和王国有矛盾吗?”裴纶装作不经意的一问。
亚黛米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似乎是有些古老的矛盾了。在六十年前,维萨里王国最强盛的时期便在这里征服,当时的老国王御驾亲征,后来却因为山地氏族召唤来杰弗尔山的诅咒,牺牲了许多战士。国王的三个儿子中仅有一个幸存,最后甚至连老国王自己也被诅咒害死,自此山地氏族被维萨里王国认为是邪恶的巫术萨满,也和王室结下了血仇。”亚黛米娅转向身后,招呼来正在路口警戒的侍从,“去告诉那些士兵,不要滥加私刑,如果耽误了山地人的器械训练,国王的怪罪他们承担不起。”
在鞭打私刑风气非常严重的维萨里军队中,这种通融性的警告已经是一名普通维萨里军官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
“或许他们不该称你为了复仇而失控的海拉,而是怜悯博爱的赫斯凯娜。”裴纶望着侍从跑远的背影,拍了拍手,“如果是在拉迪亚兵团,您这种心怀仁义的人我是绝对不肯收的,好人就该好好活着。”
亚黛米娅耸了耸肩:“就算你求我加入我也不会考虑的,弗利西亚共和国实在是不合我的胃口。我愿意坐在这里只是对你们带来的新式武器感兴趣。训练了这么久似乎只是在练习怎么站队和装填,真令人好奇它在战场上的威力。不过更令人好奇的是,你们居然还有凭空多出来的部分给维萨里的士兵训练。”
“这可不是‘凭空’,等到战争胜利的时候,你们要把格拉索要塞交给我们控制。金主老大说了,目的是阻止这场战争而不是帮助你们。”裴纶把看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然后假模假样的捂住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行吧。”女军官撑着地面站起身来,“不过你的部队这两个月都去了哪里?要不是总能看见你在这里待着,我都要以为你们拿着军费逃跑了。”
裴纶咧嘴笑了笑,随手一指面前的山峰,没有开口回答。他正准备信口胡诌的时候,亚黛米娅的余光瞥见了从不远处跑来的副官。从她手下急切地表情来看,闲聊必须结束了。
奇怪的是,在听到副官略带急切的汇报后,亚黛米娅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刚起身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裴纶。
副官告诉她,根据侦察兵的报告,帝国在格拉索要塞的驻军正在进攻营地的路上。对这则消息感到异常兴奋的副官看着自己上司的表情,亚黛米娅的脸上比起喜悦,更多的还是震惊。
亚黛米娅依然记得在两个月前,刚刚抵达维萨里营地的裴纶当着所有维萨里军官们的面,说出“帝国人一定会派守军出城”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只当一个玩笑。
因为格拉索要塞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论是帝国人还是维萨里人都不会轻易地把它放在危险的处境中。只要帝国老元帅马克西姆没有因为年纪过大而变得痴呆,就绝对不可能在维萨里军队把粮食吃完前主动进攻,犯下这种新兵都不一定会犯的错误:分兵远袭,放空后方。
但偏偏现在的状况就是马克西姆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这个毕生鲜有错误的老将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亚黛米娅叫副官拿来地图,现在要做的是找准伏击的地点,只要维萨里人能够充分利用山地防守的优势,重创帝国的军队,就有机会一举夺回格拉索要塞。
“组织部队,准备迎击。”
“既然敌人出城,不如我们直接绕道攻打格拉索要塞。”副官指着地图上格拉索要塞所在的标记提议道。
“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提议,但很可惜,这个营地无论往返都只有一条路。最后还是需要一个合适的迎击点……”亚黛米娅说着说着,忽然一脸诧异的看着裴纶,“你们的佣兵团在山上不会是……”
裴纶躬身行礼,“聪明的女士,如您所料。我们幸运地开辟了一条隐蔽而安全的道路,正好适合维萨里的军队绕过帝国的军队直取格拉索要塞。赞美吧,一定是赫斯凯娜女神眷顾我们。”
虽然亚黛米娅总是听到裴纶把女神挂在嘴边,可从他滑稽夸张的动作来看,一点也看不出信徒该有的虔诚。
这不是关键,亚黛米娅看着扮演滑稽剧的裴纶一点也笑不出来。从帝国守军的出城,到主张攻城器和武器的训练,再到绕路工程的开凿——经过最近一段时间的观察,亚黛米娅发现裴纶好像能总是比他们快上一步,凭借他远见的卓识和灵活的想法,在大家都对未来云里雾里看不清楚的情况下,早早的就预见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这对她来说非常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