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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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山巅

    黑的发紫的厚重乌云横亘在当空,如同鲸群扭动着它们厚重庞大的身躯,伴随着隆隆地低鸣与乍现的闪电,无可阻拦地向着远方缓慢行进,所过之处降下大片细雨,淅淅沥沥,冲刷着暗淡无光失声地破败楼宇、枯萎干瘪垂头丧气的残枝秃树、昨夜不知哪个倒霉鬼留下的大摊血迹……

    整座城市似一个已经死去多年腐败干瘪的巨人尸体,虽然已经没有多少生机,却依然会发出似是不甘的嘶鸣,曾经那些依附着城市生存的人类,就像是依附在尸体上的“食腐虫”一般,成了这里不多的生气。

    天气阴沉而压抑,微弱的光线从乌云深处穿透而出,稀少又可怜。一座二层小楼外,一扇只剩下框架的窗户,仅靠着一根生锈发黑的铁丝支撑着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动着,发出嘶哑的吱呀声。

    “半年份的量。”一名头顶着黑色头盔,面部挂着防毒面具,身着一套似是围裙的黑色皮衣和一张油光锃亮的皮质斗篷的男人,正斜眼看着自己头顶正上方的这扇摇摇欲坠的窗户说道。

    黑色斗篷男沙哑地的声线穿过防毒面罩缓缓道出,雨水顺着他斗篷的褶皱滑落,在地上慢慢汇聚成一个小滩,水滩中倒映着巷子尽头墙面上两个大大的手写字,字母是一个线条歪歪扭扭的“A”,数字则是一个线条粗犷的“6”,右下的角落里不知是谁继续写着:“生即是死。”,连起来读,那就是“A6,生即是死”。

    黑色斗篷男将视线从窗户移到墙壁,看着墙上这一行拙劣字迹思考着些什么。

    “看着少了很多。”黑色斗篷男蹙眉,狭窄的巷子中开始弥漫出一股浓重的烂白菜气味,他的身形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说话的人双腿岔开抱胸站立,对方没有戴任何护具,脸色冷峻。黑色斗篷男看不出对方神情的变化,但他知道,这个面瘫脸的男人一定没看那一排自己码列得整整齐齐的货物。

    “不会的,我挨个检查过了。”黑色斗篷男此刻觉得头顶上吱呀不停地窗户分外让自己烦躁。他知道,以这种方式的对话每一次都会让双方不欢而散,黑色斗篷男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次与其他的每次不同,所以他照常一样,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不安,以便让自己显得更加自信,但对方的想法似乎和他背道而驰。

    这是个年约四十的男人,身材高大,也许是因为身上浓重的烂白菜味道,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一具会说话、行动的尸体。

    “你说了可不算。”对方边嘀咕边走向码列整齐的货物。

    货物都是用油纸包裹,和巷子里的脏乱不同,这是另外一种脏乱,看起来像是被击打和践踏过的样子。用来固定的绳索稀稀拉拉地搭在木质的箱子上,没起到任何固定的作用,男子走近货物看了两眼并没有打开,而是上前用力嗅了嗅。货物上弥漫着的一股不常有的食物味道,但又混杂着一股更强烈的防腐剂的味道。

    “味道太淡了。”男子解开手套,用手揉了揉鼻子,抬眼看着黑色斗篷男说道。黑色斗篷男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3名同伴,询问似的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3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摇了摇头。

    黑色斗篷男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块被咀嚼到发硬的口香糖,口香糖是一个贴切的词,它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身体就像口香糖一般软腻,但高强度的工作已经把他榨干,只剩下骨架在强行支撑着肌肉和内脏。他感觉如果自己只要找个地方一坐,就会自动定立在那,永远无法再站起来。

    往前的7天时间里黑色斗篷男和他3个同伴的工作时间超过了100个小时。在原本的计划中,A6的聚落本该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如果计划顺利,此刻他们4人应该躺在10平方的藏身处休息,在未来的10天里不管是蹲在那条肮脏的过道里抽劣质的卷烟,还是躺在床上躺一整天,甚至可以通过贿赂守卫去白舱的生产线看那些已经几乎绝迹的钢铁机器,这些都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涉。

    但是现在比起预期来讲,他们4人已经足足耽搁了3天之久,黑色斗篷男透过斑驳的防毒面具看向对方,心里的烦躁止不住地升腾,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道歉。

    “抱歉,防腐剂的量在半个月前做了缩减,你也知道,最近雨人的活动很频繁,工厂的工作人员死伤了很多,暂时没有新人可以代替他们。”黑色斗篷男再次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窗户,发现不知何时那扇摇摆的窗户已经停止了吱呀,呆呆地挂在空中一动不动。对方蹙眉沉思了片刻,不耐烦地冲着空气挥了挥手,不多时从角落里便走出一队人,他们径直走到货物旁边默不作声地开始搬运货物。

    黑色斗篷男见状长长舒地一口气,他已经记不清这个城市什么时候不在争斗状态,但是很显然在他不久的以前曾有过一段很长的和平时期。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就有一扇和头顶这扇窗户一样的物件,但不是窗户,那是一扇高大的门,不同的是记忆里的门是钢铁材质,大块的玻璃镶嵌在中间,阳光下显得十分明亮,那门就矗立在建筑的正中间不知疲倦地旋转。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在做什么本身,但还记得手里提着两杯像是饮料的什么东西,他急急地跑动,满头大汗,手里还牵着不知是谁的手----也许只是拿着一个手机:他不确定当时有没有手机。最后他来到一个嘈杂、拥挤的地方,他认出那是一个地下停车场。

    冰冷的地板上坐满了人,包括几辆零星没来得及出逃的车辆,车窗被砸碎,车里、后备箱都挤满了人,当然也包括车顶。黑色斗篷男身旁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互相依偎着靠在石柱上休息。丈夫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脸上不知是汗渍还是眼泪,眼圈发红。妻子一直在掩面哭泣,手里紧紧抓着一只沾满血迹的毛绒玩具。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队长?”黑色斗篷男扭头间回过神,看了一眼正在冲他说话的队友道:“嗯,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散发着烂白菜气味的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但另外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却还弥漫在空气中,黑色斗篷男有些不耐烦地拍着空气想让这香水的味道变淡一点,但收效甚微。肮脏的巷子里此刻只剩下他们4人。

    黑色斗篷男吸了一口气,他快速从刚才记忆的场景中抽身,抬起头看了看他一直关注的那扇窗户,不知何时,那扇窗户又开始吱呀了起来,黑色斗篷没有在意地挥了挥手,4人踏着水离开了巷子。

    大约从记忆里的地下停车场起,灾难便连绵不断。不过严谨来说,这并非是一场灾难。在黑色斗篷男的记忆里,他们的城市连续好几个月在街头巷尾发生着最原始的混战,有些他自己也参与其中,但要说为什么会发生混战,谁和谁在交战,已十分困难,只能从一些说书人的口头中得知,书面记载已然全无。当下存活下来的人类分割成数个聚落,如同野蛮人一般相互攻伐、抢夺,文明社会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终于消逝了。但争斗的本质是什么?黑色斗篷男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知道。

    “那人还跟着我们!”队员与黑色斗篷男并肩低声地说道。

    黑色斗篷男厌恶地看了看队员,情绪却是对着身后那股刺鼻香水味的主人而去。黑色斗篷男十分讨厌这种跟踪的戏码,而且还是这种明目张胆的跟踪,这会让他在工作结束后得到的一点喘息之机也变成了奢侈。

    黑色斗篷男努力回忆着第一次听到A6聚落这个名字是在哪一年,他想应该是在不远的以前,但又无法确认。在A6建立之初,它的创始人便在北方人们口口相传中变成了一个丰功伟绩的领导者,相传只有他才能带领大家逃离这片被雨水包裹的破败城市回归曾经的文明,但没人知道这种传说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杜撰,一切都在迷雾之中。

    身旁传来了焦急的低吼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黑色斗篷男在此刻仍然认为这只是一次和往常无数次相同的行径----一场由小混混们发起的:没有计划却贪心不足的抢劫行动,目标是他们身上已经为数不多的压缩食物,以及随身装备。黑色斗篷男略微定了定心神,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用硬质物体刻印出来的“A6“字样说道:“我们还在A6地界,不要管他。”

    A6是一座很大的聚集地,甚至比黑色斗篷男所属的“官方”聚集地还要大,上一年的统计光是内部人员便已经超过了3万人,加上无法统计的外部人员,大致估算,A6的固定人口已经超过8万,加上流动人口已经超过10万,人口数量远超北方一线所有在册聚集地的人数。

    这个统计结果每次被提起,都会让黑色斗篷男不由自主地心悸,他感觉自己就像身处一场中央式微,地方割据的政治的戏码当中,自己所属的恰好又是弱势的一方。黑色斗篷男拿出那张潦草的签收单据,签字的人是辖区内只有50人的最低等的A6工作人员。

    “他们越来越不拿白舱当回事了,3年前还是中层的干部签字收货。”一人说道。黑色斗篷男不想把话接过来,因为他很讨厌这个话题,几乎每一天都会有人在谈论待遇变差,外部尊重减少的事情,这些人不无例外,最后都离开了。黑色斗篷男停下脚步指了指街道边一幢小屋,示意队伍进里面休整一番,这幢小屋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好处在A6管辖范围的边界。

    屋子残破不堪,门窗早已经被破拆,屋内也已经被洗劫一空徒有四壁,好在用来遮风挡雨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其他三人随黑色斗篷男走进了小屋,简单地检查了一番便各自找了个喜欢的位置呆坐在地上,各自想各自的事情。

    “我想好了,今年年底就要离开白舱.“坐在最外面负责放风的队员头也没回地盯着外面淅沥沥的雨水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机器人的朗读一般。黑色斗篷男瞥眼看了看他的表情就大概知道他是故意的,为的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话,也是为了有人可以和他一起,以给自己不确定的心虚多份依仗。

    “你们有谁要一起?”果然,他回过了头视线扫过另外两人。当目光落在黑色斗篷男脸上时顿了顿,随后收回了视线,看到没有人愿意说话,也不好自讨无趣,只能回过头继续放风。”

    “A6是个好的去处吗?“黑色斗篷男叹了口气摘下手套,拿出一包食物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尽管他在工作的时候都分外克制自己想要叹气地冲动,但仍然有时候会忍不住。他把手套放在脚边,又把防毒面罩也摘了下来,面罩下是一张年轻却沧桑的脸,他的发色是浓浓的黑色,脸色红润得有些不自然,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皮肤因为使用劣质的或者不专业的剃须刀而显得格外粗糙。他小心地把食物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我知道。”

    对方再次扭过头看着黑色斗篷男说道:“但是,秦观,我不准备去A6了。”

    黑色斗篷男听到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便知道事情开始要往坏的方向发展了,他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慢慢袭来。想要离开白舱另寻出路的话题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他们的小团体中被提起,最近的一次仅仅就在一个月之前。

    他清晰记得那天的情况,四人没有工作可做,并出奇的全员都聚集在藏身处里,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话题,已经无迹可寻,但大概是秦观自己。那时四人似乎都不太想在藏身处里聊这个话题,各自做着能让自己免除尴尬的事情,刹那间他们两两四目相对,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们都明白,对方正想着和他同样的事情,一个确凿无误的信息传递了过来,四人相互看了看,发现另外三个人的眼神都是如此相似,四人的心思通过眼神的交流直接抵达了对方的内心。但很快,可能只有几秒,那种心领神会就消失了,四个人的表情再次恢复成了冷漠。

    “不是A6?!“另外一个高个子的队员惊讶地问道。

    “不是。“

    “那是哪里?“另外一个胖胖的队员也出声问道。

    “据说南方还有很广阔的土地,不是城市,是平原和山川,我想,既然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就去看看。“

    “原来如此,你准备那么多棉服就是为了翻越雪山。“高个子恍然大悟地继续说道。

    “是从说书人那里听到的吗?“胖胖的队员问道。

    “嗯,一半一半吧,听说那边还有其他的生物,但和我们不是同一批,有可能甚至不是人类。“

    “我以为你是要去A6的。“秦观冷冷地插嘴道。””我猜他俩也是这么认为的。“秦观看了看二人,二人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我也以为我要去A6。“他边说边摘下了自己的防毒面罩,面罩下的脸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剃得不是很规整的短发,和黑色斗篷男一模一样红润却不自然的脸庞。中年男子尴尬地看了看三人,似乎在为他不准备去A6的“背叛”而感到愧疚,但眼神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毫不动摇地坚定。

    秦观看着中年男子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厌恶,索性直接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踱步,顺着一进屋子就已经记下的格局,秦观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去二层的楼梯,摸了摸生锈酥脆的楼梯扶手,正当他要迈步上楼时,眼前却映入一组沾有新鲜泥土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二楼。

    秦观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起来,但好奇心使得他没有第一时间呼唤队友,而是顺着脚印往上看去,在楼梯的尽头,脚印的终点,一个约莫着二十七八岁,身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蓝色牛仔工装制服,头发栗色浓密,一脸淡淡雀斑的女人,正笔挺地站在楼梯的终点处低垂着眉眼看着他,一条绿的发黄的饰带在她白皙的脖颈处绕了好几圈,扑面而来刺鼻的香水味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女人的来历,但秦观捕捉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这个女人分外干净!而且是那种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

    秦观死死盯着楼上的女人,女人也回盯着他。看着眼前这名面容姣好、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秦观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厌恶的情绪,较之对自己中年男子队友的厌恶而言,对楼上这名女子的情绪爆发几乎在他遇见所有貌美的女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升腾,一开始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负面情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明白了,自己对这些貌美女人的敌意都源于一种自卑与自己无法触及对方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