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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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史银之死

    两个时辰后,屋内,床铺,顶好的神锦衾上,躺着一脸苍白的史银,昏迷不醒。

    腹胀如鼓的肚子已一马平川,上面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缝合伤口,犹如趴着一条狰狞的蜈蚣,胯下依旧有一节突起。

    史一刀一脸沉重,驻杖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依旧是丹青酒楼,每天樊仁都会来此看那史府中的好戏,他桌前的酒肉已经换了几轮,此刻正小口抿着烈酒,偶尔往嘴里丢一颗香脆的豆子。

    他憨厚的脸上尽是满足之色,方才史府内的情景,真是一道最好的辅酒菜。

    “那郎中下手真狠,不像医师,倒像是屠夫,一刀一刀的开膛破肚,宰猪一样,这面不改色的模样,也不知道宰了多少头,不过那色鬼叫得倒是挺凄惨的。”正喝下一口美酒的樊仁啧啧称奇,之前他视野中的血腥,没有影响到他一丝的食欲。

    酒足饭饱,又看了一通好戏,樊仁挺着吃撑了的肚子,神色满足地返回了城南码头。

    深夜,史银在一阵剧痛中醒来,腹部的伤口让其不由地闷哼一声,感觉到谷道中犹如梦魇的滞胀感,他的脸色越发灰白。

    史一刀仍然守在旁边,只是脸色越发憔悴,黑白相间的头发,骤然多了更多的雪白。

    他的身后站着六人,都是闻讯赶来的史银兄弟,除了在外县为官的史荣,其余六人面色各异地站在屋内。

    他们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已经得知了事情的始末,脸上或是不解,或是沉思,或是愤怒,相同的是眼神中都带着一抹担忧。

    卧病在床的史银知道给自己治病的是刘一命,也清楚他的本事。

    连这样的国医都无计可施,只能稍微续上一段时间的性命,这无疑是已经判了死刑。

    他联想到近日的种种折磨,以及之前噩梦一般的开膛破肚,这对人对己都狠的男人,两行清泪竟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淌下。

    看着脸色越发绝望的儿子,史一刀心中黯然,手中木拐却往地上重重一顿,语气稍显厉色:“老二,别摆这副小儿女的姿态,我们史家男儿没有孬种,且不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个汉子!”

    听到父亲的厉斥,史银抬手抹去脸上的马尿,眼中重新浮现一丝狠戾,果然知子莫若父。

    身后众兄弟也纷纷出言安慰。

    “二弟,且放宽心,就算散尽家中钱财,为兄也会保住你的性命!”这是好财的史金。

    “二哥,我消息灵通,等我把背后搞鬼的人揪出来,提到哥哥面前,一刀一刀地剐了他。”好赌的史财,控制着整个城市的城狐社鼠和灰色产业。”

    “银哥,那刘一命没本事,咱就试试别的法子,我这边有不少的好东西,或许有效果。”史宝手中不乏奇珍异宝。

    ......

    ......

    史府之中,手足情深,父慈子孝时,城南码头的孙二娘,却又面临一个难眠的夜。

    半月以来,史银的狗腿子们没有再来过城南码头,也没有再针对荆棘帮众人。

    然而史府作为横刀县城的半边天,它的滔天权势,始终如一柄悬挂在头顶的利剑,让孙二娘寝食难安。

    她担心这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越是悄无声息,风暴来得越是凶猛。

    家中年迈的双亲,年幼的子女因此被迫漂泊在外,作为女儿和母亲,牵肠挂肚,种种思虑之下,孙二娘的精神逐渐恍惚,日渐消瘦。

    前日在搬运货物时,因为虚脱,险些被货架上的货物埋在底下。

    力夫帮和荆棘帮众人看在眼里,有心相劝,也不知从何说起,他们明白孙二娘的疑虑,只能叹息一声。

    就在孙二娘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时,听到巡夜的帮众来到屋前,告知樊仁大哥有要事相见。

    她披上外衣,来到屋外,看到一道宽厚的身影正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正是看完好戏,赶回城南码头的樊仁。

    夜有点凉,孙二娘拢了拢外衣,疑惑道:“樊大哥,深夜来找小妹,不知有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是大好事,史银和他的狗腿子们来不了了,可能是报应,那淫虫现在身患恶疾,到处在寻医问药,听说只剩半条命了,以后他没心思来骚扰二娘你了,且把心放回肚子里面。”樊仁笑眯眯地带来了好消息。

    “此话当真?史银快死了?”孙二娘一脸惊喜,带着一点不敢置信。

    “那还有假的?史府的下人在茶馆中说漏嘴,被老陈头听到了,我又托我那些朋友打听了一下,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樊大哥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拿没把握的事情出来说。”胖子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保证消息的可靠性。

    孙二娘喜形于色,对着樊仁连连致谢,目视那宽厚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心中的疑虑放下了大半,只有些许担忧萦绕在心头。

    她走进屋内,心中的大石卸下,片刻后竟酣睡入梦。

    翌日,宵禁结束后,城门洞开,史家近乎倾巢出动,城内、城外,都活跃着史家仆役的身影。

    他们或暗中,或明里,刺探着与史家有过矛盾和冲突的家族、个人的动向,调查史银事发当天的这些人的活动踪迹,把消息传回史府,呈上史一刀的案头。

    荆棘帮和力夫帮的情报赫然在内,作为不久前和史银爆发冲突的对象,自然也在重点调查范围内。

    两帮数百人当天在何地,在场有什么人,干了什么事,都一一详列在案,甚至孙二娘在林中枯站一夜,然后进城求见史银的事情,也在其中!

    史一刀只撇过一眼,就把这份情报丢在一旁,不再理会。

    作为从底层拼杀上来的人物,他深知这些人没有能力做下这件事。

    自家儿子好奇异女色,但不是废物,只有他欺负那些底层人的份,这些泥水里滚的人,还没资格当史银的对手。

    至于那一众被打断腿的打手,在史一刀眼中,只是可以随时替换的工具罢了,真正的精锐,他从不会摆在明面上。

    因此,码头众人逃过一劫,其实这也是必然的,如果史一刀事事都不分青红皂白,睚眦必报,史府早就覆灭在他的手中了。

    一份份情报如流水般被呈上案头,在史府掌权者和亲信的筛选下,又如流水般被撤下,只留下重点情报反复侦察。

    渐渐的,情报人员的身影由接踵而至,到稀稀疏疏,最终到空无一人,案牍上的最后一份情报也被确认与史银之事无关。

    一月忙活,竟一无所获,大堂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史一刀面沉如水,猛然起身,抽出鞘中宝刀,寒光一闪,厚重的案牍一劈为二,他森然低语:“到底是谁?”

    这一月来,史府动用了所有的能力,不仅寻找凶手,还为史银续命四处奔波。

    为了避免得罪刘一命,暗处遍访名医,可无一例外,找到的名医都是束手无策,甚至连一点有用的建议都无法提出。

    各种秘药、配方下肚,那银色的鬼东西没有丝毫反应,除了让史银的肚子越发鼓胀之外,别无作用。

    不信鬼神的史一刀,破天荒地前去求神问鬼,结果一眼识破骗人伎俩,暴怒之下,他的刀下又多了几个神汉巫婆的亡魂,周遭的道观、寺庙也被史华砸了个遍,神仙、佛祖洒落一地。

    多方无果,史一刀心中失望渐成绝望,方才怒劈案牍,他明白,自己的孩子要死了!

    为了减少排泄,一月以来,史银食用的尽是参汤之类的滋补液体。

    然而日积月累,肚子依旧比之前更加鼓胀,身体的其余部分却瘦得不见几两肉,看起来格外诡异。

    不忍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史一刀又请来了刘一命为子续命,房间内又响起史银凄厉的嚎叫,很难想象枯瘦如柴的人,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伴随着房中之人声音的停歇,又过去了三个月。

    此时的史府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婢女杂役们小心翼翼,低眉顺眼,惟恐做错一事,招来杀身之祸,在史家主人的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段时间不断有犯错的下人消失了,他们死在了最近喜怒无常的史一刀和史银几兄弟的暴怒下,后院的花草长得格外茂盛,连史府的亲信都下意识地绕着花园走。

    为了揪出幕后黑手,救回孩子,史一刀不再遮遮掩掩,大肆调查、针对有嫌疑的势力,威逼、利诱、强抢各种药方、秘药,整个横刀县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同时流言四起,都说史家二爷,史银,身患恶疾,命不久矣。

    史银的确命不久矣,以往令人闻风丧胆的史二爷,此刻却以一种恐怖的形象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肉和内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内,就好像强行在一个骷髅头上塞进两只活人的眼睛,肚皮上的白色纱布被鲜血浸红,整个人在无意识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嗬嗬...嗬...嗬嗬...”的无力呻吟,嘴角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这时,宛如死物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史银难得地清醒过来。

    守在一旁,已经满头白发的史一刀,忙拿起一旁的汤水,温声道:“孩子,来,这是从国都重金求来的药方,活人无数,喝下去,一定会有效果的。”

    这个一生凶狠的强人,拿起汤勺,试了一下,似乎有点烫,先是朝勺中药水吹了几口,方才送入儿子口中,但药水却近乎全部从史银嘴角流出。

    史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史一刀忙凑近床边,靠在儿子嘴边。

    “...爹...杀...杀...了...我!”四个字,他用了一刻钟才说完。

    话音未毕,一向秉承流血不流泪的史一刀,早已老泪纵横。

    这三月来,刘一命又来了三次,算是把这三年来帮衬的人情用了个一干二净。

    史银腹部的伤口尚未愈合,又复剖开,每次的哀嚎都像一把把刀在搅动着史一刀的心。

    他的行事和之前判若两人,变得疯狂,不可理喻,以往还算善待下人的史老太爷,接连处死了十数位犯错的下人,这些错大多与史银有关。

    如果他知道每一回动刀,都有一个貌似憨厚的胖子,乐呵呵地坐在不远处的丹青酒楼,点了一大堆好酒好菜,津津有味地看好戏,不知会不会想拿着刀子,把这胖子的肚子也剖开?

    但这块大陆上,还没有能剖开樊仁肚皮的兵器。

    史一刀抱着骨架子一般的儿子,轻若无物,泪眼看了一眼亲信奕命,后者心领神会,很快拿来一个红色的瓷瓶。

    “孩子,喝下去吧,喝下去后就没有痛苦了。”史一刀摸着儿子凹陷的脸颊,喃喃道。

    药水倒入史银口中,他艰难咽下,在抽搐片刻后,躺在史一刀的怀中,嘴角含笑,眼中带有解脱之意,彻底没了生息。

    下一瞬,一阵绝望的嚎哭从屋内响起,人生最悲之一,莫过于老年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