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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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将与帅

    而对于戚继光这些人来说,朝中复杂多变的局面他们看不懂也不想懂,能有机遇在报效国家的同时为自身赢得功名,就已经非常值得庆幸了。

    今年戚继光取得的战绩,用胡宗宪在奏疏中的话来说,就是“自台、温之人以为自有倭患以来,未有若迩来数捷之痛快人心者。”更重要的是,戚继光保全了岌岌可危的城镇,累解桃渚之厄,屡扶海门之危,屡战屡胜,最终擒获贼首,底宁地方。

    应天巡抚副都御史翁大立也非常认可戚继光的能力,故而上奏推荐戚继光。称赞他勇冠三军且长于练兵,抵御温、台数千之贼,擒剿无遗。功屡建于浙东,名亦闻于海外。

    南直隶方面虽然也算是打了胜仗,但比之戚继光耀眼的成就,就被衬托的黯然无光了。

    今年四月,倭寇以崇明岛为大本营,乘数百艘船来犯滨海的通州(南通)及其下辖的海门县。

    江北的军事总指挥凤阳巡抚李遂告诉诸将说:

    “倭贼奔向如皋,他们一定会在那里会合。进攻路线估计有三条:第一条是由泰州逼天长、凤阳、泗州,这样就会威胁位于凤阳的大明祖宗陵寝。第二条则是由黄桥进逼瓜洲、仪征,威胁动摇南京,这样的话南北运道就阻塞了。第三条就是从富安沿海向东奔袭至庙湾,那么他来犯之敌就会进入绝地,是我们歼灭他们的大好机会。”于是命令按察副使刘景韶、游击丘升防守如皋。李遂亲自带兵开赴泰州作为中坚,抵挡倭寇。

    当时倭贼风头正劲,来势汹汹,而官军总体的战力却是一如既往的孱弱。一触即溃之下副将邓城之所部被击溃,指挥张谷战死。但倭贼知道如皋早有准备,当即改道挥师进犯泰州。

    李遂立即命令刘景韶、丘升发起攻击,遏制倭寇兵锋。官军在丁堰、海安、通州三战三捷,士气大增。倭贼见无法进入泰州,就只得在沿海向东劫掠,李遂大喜说:“倭贼就此死定矣。”

    于是令刘景韶、丘升紧追不放,驱赶倭贼进入庙湾

    这个死角。同时李遂担心倭贼突袭守备空虚的淮安,深夜率军奔驰入城。倭贼果然蜂拥而至,李遂下令参将曹克新等于姚家荡设置阵地抗击倭寇。通政唐顺之、副总兵刘显带兵前来增援,倭贼大败

    而走,自此只得转攻为守龟缩于庙湾。刘景韶也在印庄大败倭寇,追击至新河口,斩杀甚众。

    倭寇死守庙湾,据险不出。李遂选择按兵不动,用最稳妥的打法对倭寇实施封锁围困,待到耗尽倭寇贮存的粮秣之后再做计较。但唐顺之却不以为然,主张乘着倭寇士气低落立足未稳之际发动总攻。主要也是之前的连战连捷,使得刚刚亲临战阵不久的唐顺之有些过于振奋了。唐顺之先是率领水师,在崇明附近的海域对倭寇发起强攻,一共击沉贼船十三艘,歼敌一百二十,缴获了许多战利品。紧接着又率兵驰援江北,会同刘显等人在姚家荡夹击倭贼,斩首近五百级,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因此唐顺之未免有些轻敌大意,觉着倭寇不过尔尔。但经年累月与倭寇打交道的李遂心里却非常冷静。或许倭寇确实没有多么强大,但官军也羸弱的令人惊诧。打打顺风仗可以,但要是真的碰上了硬仗,只怕会立即原形毕露。

    但唐顺之却认为李遂这种保守谨慎的态度是在贻误战机,不由觉着这些文武官员有“玩寇”之嫌,难免为此感到焦急。

    唐顺之由衷觉着李遂是在玩寇自重,因为过分爱惜自己的嫡系兵马,就不愿发起强攻折损了自己手下的精锐兵力,拖沓不决平白贻误战机。

    于是公忠体国的唐顺之只得自行其是,犯了俞大猷在岑港之战上犯的错,贸然煽动军卒擅自发起了攻势。唐顺之先是率小股部队前往距离倭寇阵前百余步的地方,开始辱骂挑衅,试图激怒倭寇出垒浪战。

    这股倭寇当中也有知兵善战的魁首,一看就知道这是诱敌之计,所以下达严令约束住了部下,只是严阵以待却并不上当出来送死。

    唐顺之见状却并不打算就此退缩,而是亲自披戴甲胄,手持长枪,带头发起了冲锋。接替俞大猷担任浙直总兵的老将卢镗,苦劝唐顺之就此退兵与李燧率领的主力汇合。而唐顺之却一意孤行,悍然发动了这场决死恶战。

    万般无奈之下,卢镗也只能陪着通政老爷一起发疯。官军一看总兵和监军老爷都带头冲上去了,自然也不敢太过马虎。如此一改往常颓靡的阵仗,倒是把倭寇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官军成功越过壕沟,攻入了庙湾阵地之中,与倭寇展开了血腥残酷的巷战。

    唐顺之枪法高超武艺精湛,同时又穿戴了大明做工最为精良的盔甲。自然是摧枯拉朽一般,硬生生在人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文官老爷都如此威武,将士们自然也大为振奋生出了不甘人后之心。如此一来,倭寇根本抵御不住一大群甲士的冲击攻杀。

    倭寇首领见势不妙,只能派出精锐来左右夹击遏止唐顺之率领的尖刀先锋。然而被夹击包围的唐顺之却毫不畏惧,直接兵分三路,与倭寇展开对攻比狠。一时之间双方均陷入了恶斗,不管是倭寇还是官军,都出现了大规模的伤亡。

    眼见倭寇越来越多,而官军精锐的体力却因为消耗过大,愈发不支了起来。此时李遂已经得知了唐顺之擅自发起了进攻,而李遂因为恼恨唐顺之的武断,选择了按兵不动袖手旁观,并没有派遣援军赶来接应,完全不打算借着唐顺之凭一己之力撕开的缺口涌入彻底击溃倭贼。

    当然这也不能过分苛责李遂,毕竟李遂也需要为自己的前途和名声考虑。一旦派遣了援军配合唐顺之彻底击溃了倭寇,毕其功于一役的话。那么唐顺之先前指责他玩寇的论调,就彻底成了事实。如此一来,唐顺之完全是在拿他做垫脚石,踩着他的名声上位。李遂再是赤胆忠心,也不可能有这种无私无我的气度和德行。

    相反,唐顺之要是因为浪战失败的话。反而证实了李遂保守围困策略的正确,彰显了他的先见之明。因此李遂成功拖了唐顺之的后腿,所以说有时候战争不是单单就着眼于战争本身,而是要通盘考虑到能够影响战争走势的局外因素,这就是将才与帅才的区别了。比如金兀术虽然在岳飞面前屡战屡败,却因为成功把握了赵构和秦桧的心理,就可以借力打力彻底扭转乾坤化败为胜。

    唐顺之陷入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之后,还想着鼓舞将士舍生忘死继续与倭寇鏖战。这种情况下作为老将的卢镗自然再也看不下去,因为他非常清楚眼下这种局面在任何兵家眼中,都是绝境死地!所以在卢镗的苦苦劝说生拉硬拽之下,唐顺之这才被手下亲卫给拖走,成功撤离了战场。

    就此唐顺之与李遂的矛盾明显激化,胡宗宪也只能充当和事佬。随即找了个由头说倭寇再一次进犯崇明的三川洼一带,令其与卢镗一同领兵火速前往支援。

    而受到重创的倭寇也只能龟缩庙湾据险不出,也失去了强行突围的能力。他们的粮草储备显然超出了李遂的估计,官军围攻月余不克,倭寇也始终没有出现物资匮乏的情况。而李遂也不敢做的太过分,于是下令刘景韶用稻草填塞堑壕,用木板搭起高垒,用火把焚烧其船只,水陆并进。倭贼则偷偷绕路撤离,借着夜雨乘船逃遁。官军占领其巢穴,发现巢穴竟空无一人,于是继续追击至虾子港,歼灭了不少倭寇,残余的倭寇乘风开洋而去,江北倭患就此平息。

    本次战役消耗了官军不少兵力,这也成了江北方面截留原本派给戚继光的山东兵之诱因。而山东兵无法成功抵达浙江,又成了戚继光招募训练义乌兵的导火索。人世间的变化,就是这样环环相扣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联系,不可捉摸却又若隐若现。

    嘉靖皇帝闻讯大喜,随即赐玺书以示奖励。此役过后总兵卢镗正式告老引退,朝廷则以副总兵刘显接任了浙直总兵之位。作为从朱纨厉行禁海以来,一直在最前沿见证了大明海政风波始末的老将,之前因为身在局中而沉浮起落,屡屡处于生死边缘。如今终于能够全身而退,彻底离开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宦海漩涡,成为了卷入海禁风波当中少有的善终苟全之辈,也算得上是福大命大了!

    从江北的战局就可以看出,浙江大捷的宝贵之处了。虽然江北文有李遂、唐顺之、刘景韶,武有卢镗、刘显,皆为长于戎政的一时之选。这群文武干才凑在一起却打不出一场歼灭战来,相反还折损了指挥张谷这一级别的将领。如今勉强的战绩,相比以往都算得上是一场大捷,就可以明白戚继光为什么是天之骄子国之干城了。

    何心隐比对了两方的战报,也觉得唐顺之还是稍显稚嫩,无论是在官场手腕还是具体战术上,都有着十分显眼的瑕疵。不过人无完人,唐顺之也并非生而知之者,倒也不能过分苛责。唐顺之从纸上谈兵转型到亲临战阵,也不过一年时间而已,过于缺乏实际的历练。不过从此也能看出知行合一的必要来,正如陆游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很多事情看着简单,上手以后却是千头万绪。就目前来说,唐顺之或许是一名优秀的军师参谋,但距离担任合格的主将,依旧相差着遥远的距离。无论是临机决断亦或是审时度势,都需要充分的磨砺并结合相应的天资,才可以造就出一名指挥若定的将才。

    故而千军易得却一将难求,越是懂得军事,就越能察觉出戚继光的难能可贵之处。故而无论是胡宗宪还是唐顺之,对这位山东后生都愈发的重视了起来。而向来眼光毒辣的谭纶,更是早早看出了戚继光异于常人的地方。

    嘉靖三十八年的十一月,就算身处江南,却依旧可以感到寒风凛冽。大冷的天却依旧不能令流寇消停,于是戚继光也只能带领五千兵马赶到了台州防备流寇作乱。然而贼寇一听是戚继光这杀星来了,赶忙一哄而散往南逃离了台州地域。等到戚继光赶来,台州早已恢复了宁静祥和。

    本来还打算拿流寇给新兵练练手的戚继光,也只能接受枯燥乏味的现状,将部队驻扎在瓯江边上休整。冬日的江畔狂涛怒号悲风凄怆,凌厉的狂风如刀,刮在脸上令人冻的生疼。有部下劝戚继光暂且离开简陋的军营,去往城池之中应酬歇息,至少等日晴风暖了再回军营不迟。

    而戚继光却断然拒绝,依旧木讷的坚持说着什么追思祖宗自开国以来,受宠佑之日尚多。遭受的辛苦相比恩宠来说,却是稀少。所以如今能多吃上些苦,反倒是令他心安,可少些羞惭。

    戚继光这种异类的做派和说辞,也令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了。他就是这么一本正经,甚至有时候显得有些迂腐呆滞。傻里傻气之余,却透着一丝可爱,这或许就是他独有的魅力。

    刚刚在江边受冻修整了一夜,谭纶就赶来汇合了。本来他也是受命增援台州来的,却也没有想到会彻底扑空。如今百无聊赖,生性跳脱向来闲不住的谭纶,自然不会像戚继光那样傻伫着吃冷风。于是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邀请戚继光和他一同去游山玩水,领略参访当地的名胜古迹。

    实在推脱不过,在谭纶的“盛情”力邀之下,戚继光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跟着他开始了这段旅程。

    为了方便,他们都选择了低调行事,不仅不亮明身份,更是轻车简从便衣出行。

    两人决定前去攀登天台山,然后再去游览山中的千年古刹国清寺。

    天台山虽然不高,但却曲径通幽白云缭绕,令人顿生遗世出尘之感。茂草掩路,古树伴行,耳闻鸟鸣溪流之声,嗅着草木清香,倒也颇觉心旷神怡。

    进入古刹的山门以后,既有烟火味,更有诵经声,在晨钟暮鼓中岁月悄然流逝。斑驳的隋塔,模糊的古碑,无一不诉说着时光的伟力。

    国清寺坐落在天台县城以北十里的八桂峰前山坡上,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初名天台寺。为天台宗四祖智者大师所创建,后来他梦见定光如来也就是燃灯佛告诉他说“寺若成,国即清。”隋炀帝大业中期遂改名国清。这就是盛唐书法大家李邕所作《记》中提到的“应运题寺”是也。

    国清寺最初的布局是依据天台宗创始人智者亲手所画的样式所建的。智者开创天台宗后,想建一寺庙,作为该宗的正式祖庭,但限于资金,迟迟不得动工。他在临终前遗书晋王说:“不见寺成,瞑目为恨”。晋王杨广(后为隋炀帝)见书后,极为感动,便派自己的司马王弘负责监造国清寺。

    说起来国清寺倒是和隋炀帝颇有渊源,隋开皇十八年,代表大隋朝廷驻跸在南陈旧地的晋王杨广为报智者大师受菩萨戒而建造了报恩塔。之后在智者大师的请求下,又出资兴建了整座寺院。

    唐武宗会昌年间,隋炀帝兴建的国清寺被官府摧毁,只有报恩塔和几颗古树幸存。

    高达二十余丈的报恩塔屹立不倒,天台宗五祖章安灌顶大师手植的梅花树依旧顽强又茂盛的存活着。本朝铸造的青铜佛像庄严殊胜,历代名家的摩崖手记令人目不暇接。

    游走的在这里,体会着名山古刹的静谧祥和,戚继光方才稍稍松下了这几年来一直紧绷的心弦。更是洗去了征尘,涤荡了他在战场上积攒的杀意和戾气,让他的心境可以喘息片刻。

    当下去除了块垒挂碍,顿时令戚继光的神色变得明快了不少。谭纶见状,也知道带他来这里放松游玩是来对了,不由得意笑道:“这人的心境就犹如弓弦,不能一直绷得太紧,也不能在关键时刻绷不住,这就是中庸之道了。张弛有度,即是太极喽。人体本就暗合天理,你反观自身,就知道什么是动静张弛之道了。就算再忙再急,也总得睡觉吃喝不是?顺应着人最本质的需求,在我看来这就是存天理。顺理者生,逆理者死,有人不睡不吃上几天,且看这人死不死,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天理达道吗?”

    见戚继光若有所思,谭纶负手一笑尽显从容。两人闲逛游览之余,嘴闲不住的谭大才子又开始讲起了天台宗的渊源和义理。

    只听他讲道:“这天台宗学统自称有九祖,分别是号称八宗共祖的天竺龙树菩萨、北齐的慧文、慧思、隋朝的智顗、灌顶(章安大师)、唐代的智威、慧威、玄朗、湛然。另外有以慧文禅师为初祖,或以智顗大师为初祖。智顗大师为慧思禅师之徒,承继了南方的禅观的同时,与北方三论宗的中观见互相融汇。因尊奉《妙法莲华经》,因此也被称为法华宗。”

    “天台宗以“中道实相”学说为中心义理,讲的是个真空生妙有。慧思在慧文的基础上衍生出了“一心三观”的理论:认为一切事物都由因缘所生,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这就是观空了。虽然如此,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像貌,这就是观假。然而空与假是统一的的,此谓观中。在这个基础上智顗认为世上有三千种世间,但这三千种世间都出于一念心中,因此称之为“一念三千”。能将这一切都领会,那么就达到了顿断三惑,圆证三智的境界。这即是天台宗的义理主旨。”

    “中道实相或许元敬你理解不了,但天台宗的一心三观和中道实相,你可以与太极联系起来,大体的意境也确实类同,与邵康节提出的心为太极近似。也就是说阴阳真假空有之上,有一个可以统摄交融这些矛盾对立的更高存在。故而天台宗会说性具善恶,与阳明先生的无善无恶心之体相差不远。而诸法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不落二边,圆融无碍的描述,也与道家的《清静经》提出的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可以互相印证。”

    见戚继光明显被自己给绕晕了,谭纶知道自己说的兴起,讲的有些玄奥了,不由讪笑一声,随即改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这样讲解:“天台宗的义理,完全可以和儒家道家相互启发印证,所以说天台宗算得上是完全汉化的宗派了。执其两端之中而用,是为中,而中道实相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由因缘所生,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因此是假的,这就是观空。虽然如此,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像貌啊,我们通过观察可以分别出事物的不同,这就是观假。然而空与假是统一的,所以需要观中。将假空中合在一起体悟,就有可能发掘出真正的智慧,你可以理解为太极,也可以理解为是道或者是心。这就是三智一心中得,行的是止观顿悟之法。”

    “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要让元敬你明白。天理与人欲从不冲突,所以也没必要强行制造天理与人欲的对立。天理若不是中道,若不是至高的太极,可以统摄人欲与礼教,那么天理就是不究竟的。心即道,即太极。故而心能包含理和欲,而理和欲却是相互对立水火不容的。”

    “这也就讲通了,人为什么可以忽善忽恶,好恶不定,这本就是心的作用。所以按照天台宗对我们的启发,必须将人欲和天理统摄在一起,一并体悟,才可以返照出真正的本我自性。而不是逃避人欲,敌视人欲,这反而落了下乘。故而老子说的是少私寡欲,而不是无私无欲。孙思邈说的是欲不可纵亦不可绝,而不是灭绝欲望,这就是中道。阳明先生则说存天理去人欲,无所偏倚有如明镜,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天理中道。”

    这下戚继光算是听懂了,知道谭纶是一片好心,在告诫他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也没必要太过压抑自己的本性。有时直面自己的本性和缺点,与自己和解不再逃避敌视,反而能得到崭新的答案。

    话说的这个份上,剩下的路就要靠戚继光自己去走了。故而谭纶也不再赘言,而是继续拾级而上,信步闲庭逛去了正殿附近。

    大雄宝殿有本朝才铸成的青铜佛像,算是寺里面为数不多的新风景。不过自本朝以来,天台寺内倒是添了不少净土宗的元素在内。

    看到这些,谭纶唏嘘不已,感慨着说:“天台宗自唐武宗会昌法难以来受到重创日渐式微,典籍轶失湮没。幸亏将法脉东传,海外倭国朝鲜等地尚存教典。于是道邃下五传弟子义寂,通过吴越王钱俶遣使到高丽、日本访求天台宗典籍,高丽派谛观送来教典,才使天台学说得以在中土延续。然而义寂的再传弟子知礼,因受同学之请,撰《释难扶宗记》,驳同门另一僧人晤恩等以《金光明经玄义》广本为伪作而引起了一场历时七年的山家、山外之争。争论的是:真心观还是妄心观,色法具否三千等问题。山家主张妄心观与色心共具三千;山外相反,主张真心观,色法不具三千。山外的主张有些接近华严宗的教观,被山家斥为不纯,不久即衰。自此争端以后,天台宗再无起色,愈发没落,以至于到了国初,这所寺院的主持,竟然成了临济宗高僧昙噩和尚。”

    “虽然昙噩大师在太祖皇帝召见众僧时,位列众僧之首,但终归不是天台的传人。如今这国清寺中僧人所诵持研习的,又多是净土宗典籍了。由妙法莲花而入无量、楞严,也不知道孰是孰非喽。”

    戚继光对谭纶的博闻强记,倒是非常佩服。谭纶不但精通黄老道经,更是涉猎禅宗佛学。对于佛家的重要典籍和宗派,都有所研读。

    说到禅宗与净宗时,谭纶似想起了什么,又对戚继光讲起了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所思所感,只听他信口讲到:“禅宗的公案里面有这么一个典故,叫啐啄之机,说的是小鸡在卵中成熟之后,便要破壳而出,于是小鸡会在里面“啐”鸡蛋壳。同时,母鸡也会及时在鸡蛋壳的外面“啄”。

    如果母鸡“啄”早了,小鸡未成熟,就存活不了。如果“啄”迟了,小鸡无力也出不来,一样活不了。

    这里的“母啄”就好比师父传法,而“子啐”就好比徒弟学法。

    而净宗遵奉的《首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里,也有近似的说法。“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

    单有母鸡努力,鸡仔却不作为,就是若子逃逝了。

    而接下来的“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

    之所以能够见佛,是因为啐啄同时,母子得机了。用《易经》的话来说,就是自强不息,方能精诚感动,继而得天之佑。天与人的感应,也是如同母子相忆、啐啄同机一般。

    所以说啊,求佛之前先得求己,古之学者为己,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自己不改变不力行,将祸福寄望于神佛,只能是缘木求鱼了。

    佛只能救自救之人,渡化有缘之人。当年释伽牟尼驻世,预知了释伽族有灭族之祸,但也无法改变因果。只能劝说亲友出家,听劝出家的都保全了。当时有不少人都觉得他教唆王族子弟避世修行,是丧心病狂之举。而嘲笑不解他的,就只能自取灭亡了。

    人自己下不定决心,就算你是佛祖的亲眷,佛祖也帮不了你,何况是等闲的香客路人呢?

    同样,人只要自己走上正道,遵循天理,就算不求神不拜佛,难道就不能成圣成贤吗?

    禅宗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就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才是大气魄的真修行!

    不过由此可知,就算圣人坠入尘网,驻留在俗世之间,也要遵守世间的规矩与束缚。至圣先师改变不了子路的惨死,独子的早逝。如来佛祖也只能接受亲族被屠戮,目犍连遇害。

    人世间谁都有不如意,就算是圣人也不能例外。所以不要幻想着能够事事顺心,若是为此而求神拜佛大可不必。修行求学的意义,只是在于令人能坦然面对灾祸,不会因灾祸而自乱阵脚,更不会令局面因自己的慌张而无端恶化。不给自己白白添堵增乱,不自暴自弃。就是定静有成,降服其心了。

    戚继光静静听着,也觉得谭纶的真知灼见对自己大有裨益。不过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他有在内涵影射当今圣上,那位修玄好道自封为万寿帝君的嘉靖皇帝。

    二人就这样谈天说地一路走走停停,直至乏了,这才捐了些香火钱,唤来知客僧领他们前去室内饮茶歇息,准备在此留宿一晚。

    稍稍歇过,戚继光却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谭纶,只见他满脸疑惑地问道:“阳明先生的学说与佛门如此接近,那算不算以释解儒呢?之前小可就听人讲过,说不论是程朱理学,只要是宋学本就参杂了太多的佛家精义,而阳明先生之学,似乎犹有过之,这是否有变儒为释之嫌?”

    谭纶听完戚继光的问题,不由笑道:“若是拘泥于门户派别,那就是成见太深,格局就小了,思路也就闭塞了。老子云道常无名,但是包罗万千。庄子说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常人得道也不过是从大道河海之中饮吸饱腹而已。阳明先生说“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

    人心得正即是道心,难道只有儒家正,佛道就没有正的地方了?有正即学,有善即长,这就是格物致知。至圣先师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若是求学求知,别说下问了,若是跟其他宗派都不愿去求教问道,那还怎么求索近道?”

    “其实在我看来,天命之谓性,人的自性本就圆满具足。就如同一面明镜一般,可以澄澈照见事物本来面目。但落入尘世,受到种种损污,镜面破碎成若干碎片。所以想要从后天返回先天,就需要寻回自己本有的明镜碎片,将其拼凑回来令破镜重圆,这就是求学格物的意义,找回自己本该有的大圆镜智。佛家有你镜子的碎片,你就去找回来,儒道也有,那就也从儒道取。就好比盲人摸象一样,把盲人摸到的每个不同的部分拼凑起来,再加以揣摩体证,就有望还原大象的本来面目了。理法中有碎片有大象的一部分,难道情欲中就没有吗?明白了这些,你就清楚庄子为什么会说道在屎溺了”

    “只有自私执着傲慢这些,才会让我们产生妄想分别,继而失去拼凑圆镜的初心。所以革除成见,开阔胸次,求索各宗,请益各家,这才是为学日益,也是做学问应有的气度。”

    戚继光听到这里,不禁极为动容,直接起身行礼,以师礼来表达自己对谭纶学识见地的钦佩之情。

    曾经徐爱向王阳明请教:“朱子曾说:‘道心是人的主宰,但是人心经常听从命运的安排。’用您精一的理论来看,似乎这句话有毛病。”王阳明说道:“是的。心只有一个。不能说没有夹杂其他观念的是道心,夹杂了其他观念就是人心。人心能够坚守正道就是道心,道心不能坚守正道就是人心。一开始并没有分开成为道心和人心。程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话听上去是把心分开了,而意思并没有分开。朱子说的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把心分开了。天理和人欲要是不能并立,怎么可能有天理为主宰,人欲既顺从天理又听从命运的安排呢?”

    天理如果只是与人欲相对立,不高于人欲,不能包容统摄人欲,那么天理本身就不能作为主宰,也不是究竟至高的存在。欲不可绝,心不可二,道不可名,理不能全,这才是真谛。

    谭纶倒是谦虚,没有受戚继光这一礼,而是赶忙将他扶住,哈哈大笑说道:“元敬啊,愚兄话还没有说完,可不兴这般煞有介事的,唬得为兄都不敢把话说完了。”

    如此打了个趣,倒是令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了,谭纶知道他面皮薄,不过看他一本正经端坐着准备继续恭听受教,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稍稍打了个茬,不过也没有妨碍谭纶的思路,只听他言归正传又继续说道:“刚才元敬你提到了变释为儒,这个问题问得好。虽然我们不应该有成见,用妄想分别来画地为牢拘束自己的心地。但路径总归有所差异,也不可矫枉过正强行混同。本末终始,还是要仔细辨别清楚的。故而我们有必要分清佛家与儒家的界限,这个界限在我看来就是入世与出世之别了。只要坚持入世建功,秉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准则,就算是立住了儒家的跟脚。济世为民,公忠仁孝,这是儒家。出世救迷,戒定慈悲,这是佛家。儒家追求世间法,以改善俗世为己任。佛门则追求超脱出世,认为改善世间不过尔尔,以觉悟为目的,但也不蔑视淡漠众生,而是利乐慈悲有情。有情众生与万民百姓,这还是区别很大的。所以儒家看重家国,而佛门则不然。故而无论儒士参考借鉴了多少佛家义理,但依旧以家国为重,以社稷黎庶为本,以入世建功为志向,就不能算是变释为儒。反过来论,但凡儒士不以家国百姓为重,不以入世匡扶社稷为志向,就算口头笔尖的学问再是纯正,也不能算得上是个“真儒”。”

    戚继光听到这里,顿时就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先前他常常感到自卑,认为自己长于兵法而短于经义,配不上儒士的身份。但又不认同自己归于兵家,因此进退失据没了归宿,常常有自怨自艾的情绪产生。经谭纶这么一番教导,却发现儒士最根本的,恰恰不是什么义理学问,而是一颗以家国百姓为重,践行忠孝仁义的真心。只要坚持住了这颗真心,就算义理不够纯熟,学养不够深厚,也依旧算得上是个真儒,俯仰无愧天地便是,何必在意庸人陋儒的闲言碎语呢?

    言忠信行笃敬,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好学不倦,谦谨恭和。如此知行合一,又造福一方,不管从文还是从武,又怎么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儒臣呢?

    看着心结顿开的戚继光,谭纶也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欣慰。朽木不可雕但孺子却可教,良才骐骥,自能闻鞭影而行。

    两人心臆大畅的同时,自是游兴大起,不仅看遍了古刹景色,更是大快朵颐,把蘑菇豆腐大口咀嚼,将素斋吃的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引来了一片侧目。旁观者心里都在想,哪来的穷措大野汉子,竟然在佛门清净之地打秋风,一看就是近来没正顿吃过饱饭的模样,真真是令人嫌弃!

    堂堂的四品按察副使和正三品参将老爷,就这么被一干僧俗给狠狠鄙视了。也不知道他们晓得这二位糙汉的真实身份以后,会不会补上一个勤苦廉俭的赞誉呢?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多掏了些香火钱,要了几间最好的客房,就在国清寺借宿了一夜。

    第二天黎明,精力旺盛的戚继光就把正在熟睡的谭纶给拽了起来。睡眼惺忪的谭大人还想再赖会儿床,却被戚继光给无情阻止。

    满脸写着不高兴的谭纶,却只能被戚继光搀扶着,开始了一场登山观看日出的“美好”旅程。

    谁让自己嘴欠,临睡前一时兴起脱口而出约了戚继光明早同去观赏天台山日出的景色呢。结果无比较真的山东大汉,天还没亮就赶来踹门,硬生生把自己给拖拽起来,一路搀到了山顶。

    大冬天天还没亮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路受着冷风伴着寒露,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而国清寺此刻已不比唐时,寺院的整体建筑下移到了山脚不远处,以便香客莅临。故而从寺中出发爬到峰顶,还需费些功夫。

    今日天公作美,恰巧乃适合观赏日出的气候。没有浓厚的云雾遮蔽朝日,却有着千姿百态形状各异的云朵。彩霞与云朵呼应,形成了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瑰丽画面。时而犹如天宫降临,仙人衣带飘飘,龙凤和鸣瑞兽起舞。时而化作人间百态,犹如千军万马,华盖车马相伴王侯出巡。五彩斑斓又千变万化,白云高低浓淡渐次升错,虽有妙笔丹青却不能以笔传神述妙,描绘诉说出这番奇景。瑞彩朝霞随风云变幻,不禁令观者如痴如醉,感慨着自然的鬼斧神工,称颂赞叹造化的伟大与神奇。

    戚继光眺望着美景,抚昔思今心潮澎湃,不禁开口说道:“学亦如是,一登绝顶,则旁门曲径无不洞见。”

    谭纶听到戚继光的感慨,却哂笑打趣道:“元敬你这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啊。《论语.学而第一》刚开头一句话就把你方才的话给囊括了,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就说的是这个意思?前人牙慧不胜枚举,令我等后人虽呕心沥血搜肠刮肚亦不能再进一步超脱窠臼啊。”

    戚继光听了这话,却不多言语,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原来他的注意力,却是被山上的贝壳等物给吸引了,明明这山峰离海数十里,却有着不少海洋痕迹残存。不禁令戚继光大为困惑,手上拈着近似石头的贝类残骸,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慨这就是沧海桑田罢!世事无常变化莫测无过于此。

    于是两人一起蹲下研究了半天地质学,却也无法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信服的答案。只能悻悻起身,活动舒缓着早已麻痹的腿脚,继而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