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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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名与实

    宵小们的离间计不成,戚继光又是功勋卓著,浙江的防务局面自然稳中有升,欣欣向荣了。但是大明整体的国势,依旧是举步维艰,财政危机始终在困扰着帝王将相,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转。

    虽然接连整顿了漕运和茶法,提高了摊派赋税,但朝廷的府库却依旧空虚。捉襟见肘之下,就连一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嘉靖皇帝,也只能暂时放下往常淡漠超然的姿态,开始亲自过问起朝廷的财务收支问题。

    先是皇帝于今年正月亲自下诏,罢免革职了诸多侵占贪污边粮的涉事官员。将原任管粮郎中高光、主事刘崇文俱革职,并将其逮捕至京师问罪;原任蓟州巡抚佥都御史马九德,保定巡抚副都御史艾希淳革职闲住;密云原任管粮主事马濂降一级调外;其余降职罚俸的不计其数,一时之间官场风声鹤唳。

    紧接着又开始严格审核各项钱粮开支,各州、县、卫所历年侵欠税粮、屯粮等银。由抚按官严行查追。

    到了今年夏天七月,财政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正月间太仓存银还有七十四万多两,如今才过了半年却只剩下了八千余两。然而各边镇的年例、拖欠铺商的货款、折算官吏俸禄的绢布、军营人吃马嚼的草豆盐米,均还没有支付。

    也就是说太仓存银已然成了负数,朝廷财政几近于彻底崩溃。如此危急关头,户科给事中龚情奏请皇上责令提督仓场侍郎月报银库内外出入之数,务在简易明白,一览可见盈缩。龚情奏疏呈上之后,户部请令仓场侍郎每两月便出一银库收支具报进呈皇上御览。皇帝当即诏准,太仓银库月报出纳之例自此而始。

    这般内忧外患之下,辽东还爆发了大规模饥荒。真可谓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这简直把嘉靖皇帝的心态给搞崩溃了。天天收到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每两月国库出具的奏报,尽皆是亏欠紧缩。

    如此一来,户部尚书自然就成了皇帝的出气筒。去年方钝因为坦率揭开了朝廷财政糜烂的真相,所以被闲置调去坐了冷板凳。如今刚刚上任没多久的贾应春,就因为压力过大,硬生生被逼出了重病。

    本来嘉靖皇帝还以为贾尚书是看风头不对,想要称病逃跑,派了锦衣卫打探查验以后,才发现他确实病得很重。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同意贾应春致仕修养,调来了南京户部尚书马坤来北京顶包。

    马坤刚刚一上任,皇帝就命他与首辅严嵩共同商议,就充实财用的问题迅速拿出一个方案来。

    马坤知道搪塞推诿只会激怒皇帝,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豁出去背上骂名,秉着往死里得罪人的精神出具了一套刮地三尺的方案。

    户部提交的新方案大体来讲,就是尽一切之法,箕敛财赋。比如田亩加赋、追征逋欠、折色加银、加征盐课、钞关商税、提编均徭、税契民壮、纳银授官、脏罚事例。同时核查屯田、茶马之征,僧道度牒以及亲王、官吏、富民捐资等“天下一切应征、应取之数而尽括之。”

    严嵩也知道这套方案也就是纸上谈兵,如此不分轻重缓急的一通搜刮,只怕会为朝廷带来不可预估的风险。所以在票拟之中,严嵩带入了自己务实的见解。

    首先严嵩认为当下百姓窘乏,所以不能进一步加派赋税。而各衙门的库藏空虚,也难以括取。所以应该的开源的重点放在整理盐法之上,增加盐课,有裨国用。课添价增,可有效缓解财政匮乏。

    开源讲完了,同时严嵩还提及了节流问题。先前整顿了茶马和漕运、驿递等一系列问题,当下还未得到有效解决的,就是糜费巨大的修边了。北部边镇有太多的不必要开支,连年请发已不下百十余万,却未见到任何实效,这岂不是侵冒腐败所造成的?

    讲到这里,严嵩还不忘顺便谄谀一下嘉靖皇帝。他说:“之前圣谕谓财不充裕于官,百姓亦无,而在何焉?圣明早已洞见下面这些贪官污吏的伎俩把戏,如今只需严厉责问即可有效杜绝滥用钱粮。”

    当然,这种大刀阔斧断人财路的事情指着户部衙门是办不成的。所以严嵩在奏议之中倒也显得非常坦率,直接就指出户部属官人微言轻,所以派遣户部官员整顿盐政,会被地方有司玩之,难以行事。

    故而应特别派遣一才干大臣专往整理,而这个人选,严嵩也早已想好,就是他的另一名义子鄢懋卿。赵文华从工部尚书的任上被罢黜后,很快就突发恶病暴卒了,如今严党的中流砥柱,可以说非鄢懋卿莫属。

    官居正三品副都御史的鄢懋卿,既是严嵩的江西乡党,也是其义子,近来更是亲上加亲,鄢懋卿与严世蕃议定了联姻之事,结为了儿女亲家。

    虽然内定的是鄢懋卿负责总理盐政改革,但背地里出谋划策的却是智多近妖的严世蕃。

    鄢懋卿固然算得上是个能吏,但眼界和格局,总归比不上严世蕃那般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在嘉靖皇帝应允由其破格出任总理盐政的钦差大臣以后,鄢懋卿就迫不及待的赶到了严世蕃的宅邸登门讨教。

    此时正值下午,严世蕃刚刚饱睡了一场午觉,如今才堪堪解了酒劲,勉强醒转。虽说节令已步入秋天,但京师的秋老虎却依旧生猛。炎炎初秋,严世蕃就算穿着绸缎袍子,也照样觉得燥热。只得不系衣带袒胸露腹,拿起了自己时常把玩的折扇,随手就给自己扇了两下。

    这做工精巧的折扇是严世蕃的心爱之物,不仅仅用的是万里挑一的湘妃斑竹,更有象牙做成的握柄,宝玉雕成的扇坠,无一不是名家出品。

    只有这样,严世蕃才觉得勉强配得上这幅扇面。在严侍郎看来,这扇子的扇面才是点睛之笔,更是他身份地位的外在体现。

    原来这扇面上赫然题了一首诗,笔迹虽不如严嵩那般遒劲有力,但也颇见功夫。线条有如金戈铁马,用墨更是浓淡得宜,诗的题目则是《书扇寄严东楼司空年侄》。

    诗曰:

    “子能干父父恭君,圣谕江湖亦远闻。

    忠孝一门须刻骨,老夫题箑播清芬。

    跋:恭闻圣谕,翁曰:“托子家理,身干国务,此臣子所宜刻骨以报也。”因题扇寄东楼收览,以比书绅之义焉。”

    这是严嵩的同年进士湛若水亲笔作诗题写的扇面,故而称严世蕃为年侄。湛若水是白沙先生陈献章的嫡传弟子,陈献章去世后,他更是为老师服丧三年,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弘治十八年,正当四十不惑之龄的湛若水,直接考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那一年严嵩二十六岁,同时考取了二甲第二名,就此与湛若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湛若水比王阳明还年长六岁,后官至参赞机务南京兵部尚书,之前对何心隐施以援手的江西巡抚何迁,就是湛若水的学生之一。

    湛若水步入仕途后,与王阳明(守仁)、吕柟、王崇等人相与论道,学者相从甚众,声誉日隆。

    其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自称“阳明与吾言心不同,阳明所谓心,指方寸而言,吾之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产也”。时称“王湛之学”。

    王阳明早已作古,与之并称的湛若水如今已逾九旬高龄。作为儒林当之无愧的宿老耆儒,门生弟子达四千余人的理学宗师,就算是严嵩都对这位年兄礼敬有加。故而严世蕃能得到当世儒门领军人物湛若水的赠诗赞许,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是有些沾沾自喜的。这可比什么金玉珍玩宝马美人,更能衬托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来。

    周边侍婢见老爷颇感燥热,自然十分有眼力见的围了过来,纷纷为严世蕃打扇兴风,取来冰镇的瓜果解暑。

    稍稍解了不适之感后,刚好鄢懋卿也赶到了府上,严世蕃就大步走进了自己的书房之中坐定,等着这位亲家过来一同商议要事。

    鄢懋卿是正德三年生人,嘉靖二十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比严世蕃还要年长五岁,如今已年近六旬了。双鬓斑白已然生了华发,作为严党之中老成持重之辈,自然就得到了严嵩父子的倚重信赖。

    见到鄢懋卿过来,严世蕃也不敢太过托大,于是起身迎了一迎,待两方落座以后,严世蕃又拿起酒葫芦饮了两口酒,这才开始步入正题。

    “陛下打算任用景卿兄你担任总理盐政大臣,想来老兄已经有所耳闻了,都是自己人废话不多说,不知景卿兄心中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块合计合计。”

    本身都是亲友,也没必要虚与委蛇什么。听到严世蕃的问话,鄢懋卿不假思索直接就开口答道:“整顿盐务必然要只以增银为功,增银之法有二,一则是追征旧引,二则是增加新课。追征嘉靖二十一年以后的正课,对余盐完纳的情况要进行彻底清查。凡逋欠者予以追征,灶丁逃亡,由未逃者顶补。实施连坐之法,逃亡的灶丁失去包庇数量自然会大大减少。严厉缉捕私盐并整顿与其有关的行业,盐官不能完成额课定则者,也再不予以姑息,分别依律予以重惩。大纲无过于考成立限这些方法,至于其他细则,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形临机应变。弟之能耐也就这些了,还是要请东楼你多费心指点,高屋建瓴予以补正才是。”

    严世蕃知道鄢懋卿算是个能吏,冥思苦想后提出的整顿方案也算是切中时弊务实有效。但总归还是落于俗套,中规中矩的同时却远远算不上惊才绝艳,更不能令严酷的皇帝由衷觉着称心如意继而龙颜大悦。所以他只能不做虚词推心置腹说道:“景卿你的方案,确实可行。但成效能有几何,想必你也大体推算过。每年增加几十万两银的岁入,确实称得上干才。但当下的窟窿,是每年多进账几十万两就能填补的了吗?整顿盐政,最多能多出多少,肯定是有个极限的。超出这个极限,则会引发无法收场的反弹乃至动乱。而在极限范围的之内搜刮,有限的数额对于纾困财政而言,只怕是杯水车薪。”

    严世蕃的论断,确实说到了鄢懋卿的心坎里。只不过鄢懋卿也是黔驴技穷,再拿不出更好的方法来。但是他稍稍察言观色,却发现严世蕃显然是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早有定计。于是鄢懋卿当即站起来躬身一揖,肃容说道:“还请东楼教我”

    严世蕃见此情形,不由兴起了好为人师的欲望。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手边的折扇,边把玩边说:“其实倒也不难,归根结底还是在名实上面做文章。这世道妄想颠倒,有时候我们的所见所思所闻未必就是真相。名看似是虚,反倒为实。实名虽为实,反倒是虚。名实相倚,故而时常无名则无实。尤其是在官场,有名份才有一切,没有名份的实利,反倒是细枝末节了。故而在我看来,整顿盐政,最重要的是这个名义,反而实际的整顿成效并不是那么重要。”

    鄢懋卿此时神色略有些茫然,严世蕃就知道他还是没有听懂自己真正的意思,也只得微微叹了口气,继续为他分说道:“很多事情不上称前没有二两重,上称了则重若千钧。口头说的和诏令写的,哪怕一样但在成效上就是天壤之别。有的事情能做不能说,而有的则必须反过来,成了能说不能做。整顿盐政,就是一个幌子,在这个幌子之下,可以做成很多事。但幌子就是幌子,所以名份远远比实效有用。”

    讲到这里,严世蕃起身踱步,随手拿起了一个汤碗,往地上一掷。指着骤然间四分五裂的瓷碗向鄢懋卿问道:“假如景卿你有求于人,就宴请于他,一言不合人家砸了饭碗毁了吃食,甚至还把你给打了。你虽然怒极,但若是所求之事生死攸关,你尚且还能忍上一忍,是也不是?但若是人家和和气气,甚至还对你施以援手,但就是在你祖坟上动土刨掘了,这是不是结下了深仇大恨呢?从实际上看,砸你饭碗打你的人,总比在坟头动土受损要大吧?但为何世人大体都觉着,实受损可忍,而名受损不可忍呢?”

    见鄢懋卿若有所思,严世蕃也不卖关子,继续非常直白的说道:“对于在盐业上获利的官吏豪绅而言,加派其实并不损实,反而是在损名。你可以砸他们的碗打他们的人,但就是不能挖他们的祖坟。所以整顿盐政真要是对以往的积弊进行颠覆性的清算,就算损失不多,他们也会拼死抵抗。反倒是借着整顿的名义既往不咎直接跟他们要银子,反而可能起到会事半功倍之效。所以不要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从大局出发,借着巡盐的名义从这些人手里把银子榨出来就完了。而不是真的去触碰人家的命门,跟这些人去斗个你死我活。”

    古有代天巡狩,今有代天勒索。鄢懋卿听懂了严世蕃话语间的深意,但一时之间却接受不了,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瞧见鄢懋卿犹疑的神色,严世蕃倒也不急,继续悠哉悠哉地讲起了这其中的门道。只听他说:“狐之所以能假借虎威,是因为其与猛虎一直站在一起。任何情况下,只有向至高至强者靠拢,才是符合天理的。就如同水流湿火就燥一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物性各从其类自然吉凶有别。因此只需与陛下的心意符合,想陛下之所想,忧陛下之所忧,自能得天之佑吉无不利。陛下要的是大量的现银解一时之急,而不是盐政的正本清源长治久安。说难听点,这就是个竭泽而渔寅吃卯粮的事。而涉事的官吏豪绅,只要不就此被彻底断了财路,也乐得出血用钱消灾。”

    听到这里,鄢懋卿也知道严世蕃所说务实可行。而且阻力也会显著减少,只是朝廷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坐地分赃,总归是有些荒唐颠倒。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故而他也下定了决心,继续向严世蕃问道:“那就通过巡盐的名义,以包揽诉讼,行索贿之事,催逼涉事官商纳金赎罪?毕竟本朝尚无折金抵贪贿之罪的成例,只能私底下纳金受贿,再转入内帑?”

    鄢懋卿已然明了,这事情看似荒诞,其实可行。只要绑上了皇帝,让内帑成为最大的赢家,皇帝就会无条件包庇巡盐过程中一切的贪赃枉法之处。而对于这些钻漏洞贪墨朝廷盐政收入的官商而言,自己的把柄根本经不住查,因此花钱消灾平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于他们而言,只要盐政的漏洞不被鄢懋卿彻底堵死,就不算断了财路刨了他们的祖坟。至于就此被敲诈勒索一番,到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正如严世蕃所说的名实之论,对他们而言只要不断了名目,财源就不会枯竭。实际上出再多钱,也可以通过制度的漏洞日后找补回来。

    这就会形成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官商虽然大出血,但不伤及根本。皇帝解了窘迫,严党得了圣眷。至于朝廷的纲纪,那就是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平白牺牲了又能怎样呢?

    眼见鄢懋卿明显是彻底开窍了,严世蕃又继续漫不经心说道:“当然也不能做的太过分,还是要顾及物议的,毕竟朝廷的运行也是需要大义和名份的。整顿六大盐司,总归需要些明面上的成效,从制度上还是要规范整顿,让归公的岁入可以在明面上增加个二三十万两,就足够给满朝文武交代了。但暗地里让这些家伙们可不能这般轻易蒙混过去,不识抬举的,就放手杀鸡儆猴来个破家灭门以儆效尤。知情识趣的,老实吐出些油水,也可以轻轻揭过。总而言之,至少私底下要从普天之下的涉事官绅手里,一次性刮出这个数来,才算是不枉为恶人。”

    说到这里,鄢懋卿一看严世蕃比出了五根手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比出的五,不可能是五万,也不大可能是五十万,只有可能是五百万两了。这个数目基本相当于大明朝廷两年的岁入,真可谓是一个天文数字!

    瞅着鄢懋卿惊悚的表情,倒也在其意料之中,严世蕃倒是无比从容地笑了笑,随即摆摆手说道:“且放宽心,这大明里里外外,不遵祖制违反律令的,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不管是宗室藩王,亦或是豪绅官宦,谁家没有点见不得光的腌臢事?真要是较真起来,只怕是家家都得破财消灾,用真金白银同你买平安的,只会多不会少。所以说盐政是个好幌子啊,简直就是王八窝子里张网,一捞就是一片。五百万两这都是往小里估算了,只怕尤有过之,会发一笔意想不到的横财呢。”

    严世蕃边说话边踱步,待到说完了这番话,一时兴起,就走到了鄢懋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反正景卿你不必忧虑,这本就个皆大欢喜的事情,也活该你我有这个天降富贵的好命。届时除了金银之外,必然会有送上门的奇珍异宝,你我兄弟也不必矫揉,收入囊中就是了。若是金银之数超出了五百万的定额,你我也可取用些浮财。这倒不是兄弟我贪鄙,很多时候只有咱们和光同尘了,主动融入期间,才能给外人吃一颗定心丸。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宦海沉浮,总是要体察人情大势的。这样,下面的人能安心,上面也能放心。超然物外必然曲高和寡,只会上下两边都不讨好。天子需要可以大体把控的利器,而下面则需要可以稍作揣测的上峰。扭捏造作,故作清高,一副不辨名实的做派,绝非为人处世之达道啊。”

    鄢懋卿一路听到这里,方才算是豁然开朗,不由赞叹道:“东楼的卓识高见,真真令懋卿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霎时间就打开了眼界胸襟。名实本末,说起来看似再是简单清楚不过。但真若是身在此山之中,又有几人能识得庐山真面目呢?大学的格物,也不过是真正搞明白物之本末事之终始,如此知所先后则能近道。名实本末,真若是简单明了,那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就都能悟道明理了。也只有东楼兄这般天纵之才,方能直指人心,辨析名实,将本末终始看个通透,做出这等鞭辟入里的谋断来。懋卿虽不才,只得东施效颦望尘步武,却愿为东楼兄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请东楼明鉴此心。”

    鄢懋卿这番情真意切的恭维,确实说进了严世蕃的心坎里。自然令他心花怒放洋洋自得,赏心动听之余,也使得他酒兴大起。随即强拉着鄢懋卿走出书房,自是去招来美姬俏婢载歌载舞,丝竹相伴觥筹往来,享鼎食用醇酒,径直宴饮快活去了。

    华灯初上,有人正在酒酣耳热,极宴娱心意。也有人在伏案冥思,昼短苦夜长。秉烛非夜游,而是秉灯夜烛借光为舟遨游于无涯学海。有些人的天资,就体现在雪案萤灯式的坚忍执着。岁寒而知松柏,疾风则识劲草,真正具有才华的也不可能一直被掩盖埋没下去。

    临近子时,张居正依旧在京师家中忙于案牍,最近朝局的势态有如帷灯箧剑一般若隐若现,虽有草蛇灰线可以管中窥豹,但扑朔迷离的走向依旧令忧国忧民的张居正隐隐的感到不安。

    去年江西巡抚马森上疏言私盐之害,又大力禁绝走私,尽复两淮官盐旧额。这个消息刚一露头,张居正就敏锐的意识到,这仅仅是一个开端。果然自此以来,朝廷把开源纾困的重心放在了整顿盐政之上。只是盐政积弊日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真的可以正本清源捋顺头绪吗?

    本朝自洪武年间,即陆续设立两淮等六所都转运盐使司、广东等七所盐课提举司,实行食盐专卖制度。其主要流程是,民产、官收、商运商销。

    首先官府指定一批民众成为世袭的灶户,给予灶户所需的土地和器具,以及支付相应的工本和口粮,然后由灶户进行煮盐晒盐的生产工作。

    灶户按照自家男丁数量完成官府强制规定的任务,强制规定的数量,就是盐课。灶户完纳了盐课之后,若是还有剩余的盐,就叫做余盐,官府就给予一定的米粮银钞强制购买灶户手里的余盐。

    官收就是官府将作为赋税收缴上来的盐课和强买来的余盐,高价卖给商人,再由商人从盐场运走加价贩卖到各个地方。

    而大名鼎鼎的开中法则大致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指盐商按照官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官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则是盐商把从盐场支取得到的盐运送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至明孝宗弘治年间﹐叶淇为户部尚书﹐改旧制商人输送粮米为以银代米﹐商人将银两交纳于运司﹐之后解至太仓﹐再分给各个边防地区﹐每引盐输银三四钱不等﹐致太仓储银多至百余万两,朝廷的财政收入激增。因此边地盐商大都举家内迁﹐商屯迅速破坏﹐边军粮食储备也因此大减。

    盐商用银两购买盐引,至此成为定例。而盐税就此成为朝廷收入的支柱,在国家财赋收入当中占据了半壁江山。官府作为最无良的中间商,赚取了数额巨大的差价利润,也引起了社会各阶层的不满。

    就拿灶丁灶户来说,官府对理应拨给他们的地皮、器具、工本钱粮各种拖欠克扣,令灶丁陷入到了困顿贫乏的境况之中。而灶丁完成盐课之后的余盐,官府更是以极低的价格强行征缴收购。如此灶丁产盐的积极性自然大打折扣,而逃亡的灶丁越来越多,更是令剩余的灶丁陷入到了恶性循环当中,受到的盘剥日益加重。

    王阳明的得意门生,何心隐他们泰州学派的开山鼻祖王艮王心斋,就是世代灶户出身。他“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十一岁时家贫辍学,随父兄淋盐。由此可见灶户的困顿,连基本的读书进学都成了奢望。后来王艮能够通过经商发家致富,其实也和走私影射私盐有着密不可分的牵连。

    而盐商就算拿到了盐引,在盐场也需要排队等候许久,才能实际支取到相应的食盐。拿到食盐之后,又会被各种吃拿卡要摊派罚没,以致官盐的实际利润变的极为稀薄。

    为了摆脱官府这个无良中间商的欺压盘剥,灶丁往往就会和盐商勾结,一起买通盐官网开一面。灶丁先想办法藏匿下余盐,然后将余盐偷卖给盐商,让盐商夹带在官盐当中运出贩售。如此一来,灶丁的收入大幅增加,而盐商的利润也显著提高,普罗大众得到了物美价廉的刚需食盐,盐官也因此得到了巨额贿赂,可谓是除却朝廷各方派系皆大欢喜。

    最终导致了官、民、商皆以私盐为利,盐商往往借官盐暗行私盐,夹带走私屡禁不绝。只要打点好了监掣盐官,夹带私盐之数二三倍于正盐者,比比皆是。甚至还有用一引正盐夹带十引私盐的丧心病狂之徒,亦或是将本该上缴官府已经使用过的旧盐引票据擅自昧下,再次拿到盐场用来支取官盐。只需盐官点头,就可以将一张盐引重复多次使用,时人将这种欺上瞒下的招数称作影射。

    官员容留走私,从中谋取厚赂。盐官受贿纵私,致使称掣流于形式,验看盐引形同虚设,甚至帮助他人伪造盐引,予以私盐种种便利。更有甚者部分官员开始养寇自重,暗自掌控私盐贩售渠道的同时在明面上缉查私盐,发财政绩一把抓,贼喊捉贼以缉私来报功请赏,真可谓是便宜占尽。

    从理论上讲,单一个两淮盐司拥有的灶丁数量和人均年产量,平均计算下来,总体食盐年产量都应该十亿斤上下浮动。但真正的实际产量,却还不到四亿斤。十一年前,两淮巡盐御史杨选就指出,两淮的产能效率太过底下,至少应该达到三百七十万引,也就是年产量七亿四千万斤。而两淮产出的食盐,覆盖供应的地区生存着约六千万以上的人口。就算保守估计,每年耗盐总量都应该在七亿斤以上。也就是说在朝廷的财税重镇两淮盐司,至少有一小半的市场份额,被私盐给占据了。

    而放眼天下,这个数据就更加夸张了。大明每年固定行销官盐约五亿斤,但大明的人口至少在一亿五千万人以上,相应的食盐需求约为十五亿斤左右。也就是说,私盐在全国占据了至少三分之二的销售份额。由此形成的利益往来,更是触目惊心。

    理论上讲,只要打击私盐整顿盐务得法,朝廷每年的岁入至少还可以增加两百到三百万两,这还是在极其保守预估的情况下。

    张居正越是结合各方消息,加深了对盐政体系的理解,就越是觉得大明真的沦落成了一艘百孔千疮的艨艟巨舰,正在风雨飘摇之中驶向未知的方向。国蠹日增,忠良日少,犹如无数吸血寄生的小虫,在老牛瘦骨嶙峋的身上爬满。疯狂张口吸吮,巧取豪夺着老牛仅剩的血肉。

    国家的根基,正在被盘根错节的豪绅勋贵败坏。若是再不能当机立断,虎口夺食行强公杜私的变法新政,只怕朝廷血气耗尽,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想到这里,张居正下意识的攥紧拳头。但回神一想,自己人微言轻,就算对此心急如焚。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是洞若观火也只能束手无策,想到这里不免颓丧地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鄢懋卿在明面上提出的整顿方法,也算是切中时弊,简单总结,其实不过八字方针而已。就是增课涨价,缉私追欠。

    增课就增加灶丁们的生产任务指标,尽可能提高产量,但稍稍增加一些工本补贴,以免灶户不堪重负。

    涨价就是平均每一张盐引涨价两成,以此获取更高的利润。

    缉私就是加大缉查私盐的力度,整顿吏治强化关隘津渡的搜检职能,勒令地方巡检司必须定期查获一定数量的私盐私贩,尽一切办法减少私盐的销量。

    追欠就是追缴各个衙门的官吏拖欠截流的盐银款项,同时追征旧引,追征嘉靖二十一年以后的正课,对余盐完纳的情况要进行彻底清查。凡逋欠者皆予以追征。

    虽然想法很好,但严世蕃敏锐察觉到了这个计划的致命缺陷。就是整顿到位了,必然会引发整个盐政系统的动荡和反弹。整顿不到位,那就是隔靴搔痒竹篮打水,根本达不到预期中的实际效果。

    所以还不如跟这些势力坐地分赃,既然打不过索性就加入他们。只要不真的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内廷和严党想要插足进来分走一杯羹,其实反倒令人无话可说。所以整顿盐政只是一个幌子,拿这个名目来作为要挟,跟贩售私盐的势力坐下来谈判分赃。

    而严世蕃提出的分润五百万两,看似庞大,其实他精心估算过的。因为对这些势力而言,筹措五百万两现银,却不算是一个拿不出手的数目。因为私盐的利润真的是太高了,比如两淮盐业的重镇扬州,盐业资本就不下两千万两。年利润至少有六百万两,扣除各种税费打点下来,每年的净利润也在两三百万两左右。因此只需运作得法,一次性敲诈出五百万两来,还真不算是棘手难题。

    严党和内廷插足进来,对这些势力而言,也算是利弊参半,坏处自然是得大出血,但好处则是得到了至高者的默许和纵容。

    张居正他们想要固本正源,而以严世蕃为代表的当政者却只想着解渴救急,这从根本上就是南辕北辙鸡同鸭讲。越是看的清楚,张居正就越是痛苦,庆父不死则鲁难未已。苍天不死,自然黄天难立。苟存与自强,谋一世者和图一时者,自是水火不容,又怎能求同存异和衷共济呢?

    有时角度不同答案自然不同,或许在严党能吏眼中,他们还在为自己的权变务实而洋洋得意。至少在严党看来,没有赵文华破格推举胡宗宪主持东南大局,倭乱就不会迅速得到遏制。胡宗宪若是不排除异己行奇谋诡计,也无法重整山河能人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