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年来又一年
第二日,众少年在师兄们的吆喝中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入目不是熟悉的宿舍。
恍神间,也不是以前的家里。
是帐篷啊,昨日地震了。
他们这才想起似的。
张望率先走出,手里拿着曾志勇给他的东游记,他一直带在身上。
今天与往常不同,今天是地震之后的第一天,建筑许多都已经垮塌。
不至于是残垣断壁,但安全隐患总是有的。
幸好没有人受伤。
如果独居高空,向下投出视线,参差坐落的建筑群几近开裂,地面青石也是断开。
灰尘铺满,碎屑一地,武当之今日,似武当之前世。不过又有蚂蚁一般的人群,从各自的帐篷里出来,抖擞精神。
对建筑进行维护,翻新,做早饭起炊烟,还有一些开始在山里巡逻检查,还有下山不知何去……
武当之今日,似武当之新生。
颇有些年纪的道士们聚于金顶,他们陪伴武当已经有七十多年往上了。
传功长老王知正,武当七子陈于高,张更云,田友萍,陈新第,谷延年,姜长松,徐大庆。
藏书阁曾志勇,药堂姜先洲,饭堂郑兴福。
再加上白眉白发的张三峰,武当领导者一辈,已经全部齐聚。
今日之议,不止武当。
地龙翻身,明石受灾不知凡几,武当地处明石旁,自然当有救灾之心。
张三峰开口,“于高啊,你们武当七子领着武当的弟子,多带些粮食下去救灾。”
陈于高点头,紫色衣袍难以盖住他的恐怖肌肉,将其撑的满满。
“多待些时日,与官府方便,与受灾群众方便。。”张三峰继续开口,“知正,那些小朋友没被吓坏吧,他们大都是明石人,就由你领他们回去看看。”
王知正点头,“师傅,灾后带他们回去,还回的来嘛?”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少年们大都不是走投无路来的,明石临近武当,许多人受武当恩惠,倒也乐得让孩子来武当学武,挣钱。
而今明石灾重,少年们回家见着这般光景,家里人主意再变,想要多看看眼前人。
这一来二去,不少弟子就回不来了。
“无妨,武当缺弟子嘛?”张三峰摇头,“能多留在家人身边,也是幸事,我辈从兵荒走来,岂可行便利自己之事。”
顿了顿,张三峰笑着,“大不了,我亲自镇守湖州江湖,谅那些牛鬼蛇神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叹服。
王知正道,“谨遵师命。”
到这里,张三峰忽然将目光往外投去,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似乎看破面前阻碍,直达想要之处。
晴朗天空中的边缘处,若隐若现还未彻底落下的月亮。他叹息一声,“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
已经七十多年了,这地震真叫天地换颜色,多少山峦天堑易形,更不论天下悲欢又几何。
只希望,天下百姓,少些苦难……
张望不是明石人,卫河也不是,但是马致远是。
他们还不知道是去干什么,王知正说是带着他们去救灾。
少年们很小,最大的也与马致远仿佛,但是他们身上的朝气很足。
他们不知道身上有几两力气,但却无所谓将它们使出来,卖与武当,卖与明石。
下山的路和来时略有不同,虽然是同一条道路。当心跳慢慢加速后,张望扭头,武当就在那里。
树木也有不少倒塌,泥土翻起,掩盖道路。
王知正和十几位内门弟子护着他们,外门弟子多是明石人,已经先一步与陈于高去了。
武当与明石路程约莫一个时辰。
说是镇,其实规模和城也已经差不太多。
张望见着,巍峨的城墙仍旧挺立,并无过多夸张的开裂。城门大大的开启,往里面看去,倒塌的建筑碎屑占满街道,少有能够幸免的。
城墙下面爬着许多绿植,靠着它们的是许多人,面如死灰或者痛哭流涕,但是身体健全。
张望随着卫河马致远,与王知正一同入城,无人阻拦。
张望沉默,卫河沉默,最喜欢说话的关爽也沉默。
入目只是毁灭还好说,可伴随毁灭的是死亡,是残忍。
房子倒了,无所谓,人倒了又怎么办呢?这就是地震现状,又由于是夜里,许多人来不及逃离。
被掩埋于房屋之下,生死不知。
近百少年终于是有忧虑了,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们的家人也在其中。
顺理成章的,王知正将少年们分成十几批,都是住的相近。
刚好和带队的外门弟子契合,然后各自领着回家去了。
他们有至少六十多人,都是住在明石镇里的,其余更穷些的,才在镇外开垦荒田。
张望和卫河被分的那一组,是马致远的爹,所住的地方。
直到进了明石,马致远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他爹是个残疾,若说谁在这场灾难里最难逃掉有他一个。
张望也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担忧,倒是卫河开口,“大哥别担心,我安排了人照应你爹,应该没事。”
马致远沉默着点点头,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总觉得自己很倒霉,越是希望什么,什么就越不会发生。这一点,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他想,我应该希望我爹没事,所以我要希望他有事,这样他才会没事。
马致远鼻子酸酸的,抹了抹眼睛。跟着带队的师兄走,和他住的相近的人没有。
他爹在明石镇东,算是比较富庶的街区。
因为镖局的宅子不能变卖,所以他爹一直居住在那里。
周鼎年扫了一眼三人,也未出言宽慰,真要怎么样,还是要等到亲眼见见才好。
一路上开裂的路面,倒塌的建筑,漫天的哭喊,从近到远又从远到近。
路实在难走,有些地方完全是死路,所以走起来颇要费一番功夫。
“道长,救救我娘吧。”一位小女孩跪倒在周鼎年面前,哭泣着说。
她手上还拿着些损坏的木料,不难看出她刚才是在尽力的挖掘。
可惜,人力有穷时,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拿起那些掩埋着她记忆里,家的东西。
周鼎年看了看马致远,然后点点头。
明石镇常住人口五十万,周边并无驻军,官方力量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连贯的组织起来。
至少在此刻,周边存活下来的邻居,及时的挖掘,总是能有很多帮助的。
小女孩请不动别人,他们要先挖自己的家,周鼎年不一样,他是道士。
说干就干,卫河,马致远也加入进来。
在面对真相之前,挥洒汗水,让马致远没那么惶恐了。
小女孩的家是标准的明石建筑,由石块垒成,屋顶是非常坚韧的明惊木,厚重无比。
所以虽然倒塌但是基石尚存,里面的人若是躲在角落,也应当有一线生机。
只要在伤重难治或者渴死之前救出来就行。
周鼎年不愧是内门十几年的弟子,刚一上手,面前的碎石巨木在他运劲之下,以较快的速度被掀起。
马致远见了,也自觉的与张望卫河一同站在一旁,将周鼎年挖出的废料抬到一旁。
而小女孩也不只是干看着,她一直在呼喊着娘亲,期望得到回应。
张望小手已经发麻,极为疲惫,卫河只是略微气喘,比马致远的汗流浃背要好的多。
三人并无多余交流,只是将手中的石块紧紧抓牢,运到房屋废墟之外的地方。
如此往复,与周围一些人做的一样。
当夕阳落下,火烧云将人血铺满天际,残忍的落寞把一切希望都踩碎。
女孩的娘亲最终还是没有回应,房屋堪堪挖出一点空间,周鼎年尽量保证它不会第二次坍塌。
然后侧身进入,最终看见被压在石块下的女人,血流了一地,将地面的碎屑浸泡住。然后凝固。
女人的头发散乱,眼睛死死的睁着,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扭曲着。
她不是马上死的,是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然后死去。
周鼎年想要伸手,但是实在是情况复杂,难以将其拖出来,于是只得作罢。
他原路返回,就看见女孩一脸紧张的望着他,马致远同样如此。
张望与卫河并未开口,只是扶着马致远。
周鼎年对着小女孩说,“抱歉,你的娘已经死了。”
他说的太直接了,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小孩子的接受能力。
又或者小女孩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娘亲睡了,永远不会醒来。
周围许多还在挖掘着的人,看着伤心嚎叫的小女孩,继续手上的动作。
周鼎年带着马致远又上路了,没有去管小女孩。
小女孩哭的很平常,每一个挨打的小孩都是这样的撕心裂肺。
所以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不是大人。
张望想了想,跑回去把兜里在饭堂留的棉花糖放在女孩面前。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弟弟妹妹不见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哭过。
所以他放下糖就跑了,头也不敢回。卫河虎目微微眯起,云淡风轻的抬手拍了拍脸,手指不知不觉的划过眼角。
天快黑了,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