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繁体版

014

    下午,我从濯人那里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南宫保,一个叫南宫亭,都住在西头的厢房里。便趁了她们送衣服的空档,从林子里摸了条蛇放在那南宫亭的被窝里,——南宫保是那个“傻大美”,我向来只以首恶为罪,便且不算他了。里埔国人素来怕蛇,只因他们的风俗,以蛇为惩戒之象征,故而爱点南香以驱避。那蛇不是毒蛇,他们身上又有南香,想来小惩大诫一番足矣。只是那南宫亭到底谨慎过了头,只是见了见了几面,便就要用虎来杀我!

    因着外面下雨,我在自己的厢房里便沏上一杯好茶歇息,忽而,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我上前开门,见是南宫亭,她微微笑着,手里提了只蛇,道,“你有东西落下,特来奉还。”

    我和她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便也一笑,让她进来了。

    “既然杀不死你,那另一样东西,我就收下了。”

    这还真是……直率。

    “另一样东西”是一块布帛。也是我送的,和这条蛇一样塞在了被子里,她既然收下,那便意味着,是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了。紧接着,这姑娘冒出一句话,让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只听她说——

    “南宫保是我哥哥……”

    南宫保是我哥哥。南宫保是我哥哥。哥哥。早就觉得他面孔生硬,没想到……

    “里埔向来信奉‘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告诉你这个,便是我们的诚意。现在轮到你的诚意了?”

    我心中飞快计算着,我是替赵国做奸细的这个老底儿……便答道,“我知道楚姬有一秘宝,使得她盛宠不衰。”

    “楚姬?我曾在她的殿里当值过……她洗澡的时候,从来不准人进去服侍,哪怕是贴身婢女杏霭也不能。”

    “你们今晚去吗?”我是指那舂米司里的勾当。她们当日未曾拦我,恐怕意图与我一致。

    南宫亭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昨晚为弄那虎,一夜操劳,既是已有人去,管他什么来路,那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去。”

    又交换了一阵信息,她便走了,我把蛇又放归了林莽。便思索着,——怎么做登徒子偷看楚姬洗澡?这真是个难题!即便放在现代,也没有“二十一天登徒子速成手册”这种东西!我从林边翻墙入了涣衣局,洗过了今天的衣服,便见天色渐渐暗下,日轮如火一般,涌着碎金样的云彩。

    河岸边还有好些涣衣服的女婢,我从边上走过,目光搜罗着她们手中的衣服——那些舞女的衣服必是也在这里洗的。我一一辨认着那些图案,然而却是毫无结果;正在这时,一个女婢——或者说南宫保端着一盘晒干的舞衣正走过来,他的妹妹在后面笑盈盈地看着,他迎面过来了,说,“我妹妹说,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她让你帮我送这舞衣——送去昭和坊。”

    南宫亭果然是个妙人。

    我高兴应承,便抬步赶往昭和坊。

    这昭和坊乃是个舞坊,是供宫廷舞女住的地方。“昭和”二字,取得便是“天使昭昭,万物同和”之意,乃是始代徐王亲笔所题;坊主柳双秋,即是一众舞女之首。听说在楚姬之前,她深受徐王宠爱,然而现已经数年不曾露面了。

    我在路上走着,看左右无人,便从怀里摸出瓶药水来,微微洒在这衣服上;这药水无色无味,乃是我上辈子的秘方,早已随身备着,等一会儿被风晾干,便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到了昭和坊,我不禁眼前一花:只见四面挂了红绸粉缎,墙上悬了挂图,挂图里的美人或赏花或拜月,或起舞或弄琴,妩媚极了;再往里走便听得笙歌四起,丝竹嘈杂,很是热闹。一个舞姬出来接过我的托盘,我便告退离开了。

    到了晚上,我从厢房中走出来。明月同昨日那般照着,我又穿过那片柳林和月洞,走向昨夜藏身的地方。接近时,我隐隐听得有人声传来,是个女声,正说着“昨夜从魏国发出,快马未能赶到,今日下午方才……”之类的话,我抬起头,夜色中对上一双流盼的眉目,——真是个美人,我想,微微打量着她。

    她的眼睛中仿佛蓄了很多忧伤,像是轻烟又或月光,在夜色中颦蹙着,真是美极了。“阿夙,她是谁?!”我听她问道。

    呵。

    不知怎的,我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恶趣味,让我不禁也咧唇道,“阿夙,快说啊,我是谁?”

    姜夙“呸”了一声,眼尾轻扫,“这么快就忘了我这个‘情郎’了?”树枝的影倒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他忽明忽暗,他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清脆婉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宣告自己是个情郎呢,我看那女郎“唰”地一下变了脸色。

    很快,她缓过神来,勉强笑了下,说道,“我叫崔敛秋,是阿夙哥哥的表妹,阿母命我从旁协助阿夙哥哥……”

    “哦,这样啊。”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呢,我叫李翠花,我是来当好人的。”说罢,我将脸转向姜夙道,慢吞吞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你与其日日派人潜入,倒不如用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姜夙看过来,桃花眼闪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来是开始来人了。

    香衣彩带的舞女们纷纷而来,我在姜夙耳边耳语片刻,他含笑颔首,声音悦耳,“好。”

    我瞅着舞女全进去了,便从旁摘下一片柳叶,卷起来,吹在口中,——还好这年代没有杀虫剂!

    我用柳叶吹了曲子,声音高高低低,曲调波折俱全,和着夜风娓娓传入那边的大堂里。说起来,好久不吹,竟有些生疏了。

    我听着崔敛秋开口道,“怪音纷杂,入耳嘈嘈,这是死人的送葬曲子吗?”

    真是再也找不到比她还好学好问的人了。

    “倒不必是死人那么大的阵仗……”我随手扔开那柳叶,数数,“三,二,一……”一拍手,“倒!”

    便见那大堂里的舞女纷纷应声倒下,剩下的王公大臣们瞬间起立,看着姜夙走进去,纷纷跪地。

    “让她们晕过去便好了。”我在堂外转头对薛敛秋说。

    此法乃是我上辈子的成名绝技,名叫“一声倒”,曲声和药粉缺一不可,相辅相成。因创了此法,我在上辈子便得了个“落星手”的称号,盖因昏者倒地前看见满目黄昏,星辰摇落……

    姜夙的声音从大堂里传出来。我闲闲听着,想来又是一出誓死不渝、爱国忠君的戏码……

    半个时辰后,姜夙从里面出来了。

    我又摘下片叶子来吹,那倒地的舞女便接着起来了,很快,大堂里继续笙歌艳舞,欢乐升平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姜夙和崔敛秋都盯着我。

    薛敛秋整了整辫梢,轻轻抿嘴一笑,“想不到翠花妹妹竟是和钟离春一样的才女呢,敛秋自愧不如。”

    钟离春乃是齐国无盐县有名的丑女,然而颇有才华,遂得了齐王青眼。

    这一句“翠花妹妹”雷得我外焦里嫩,一时竟无法反驳什么,何况脸上的红包还没消,确实有碍瞻睹了些。

    这时姜夙的声音传来,他扭头对着薛敛秋,淡淡说道,“今日劳烦表妹来此了,你先回去吧,霍齐在那边等着呢,让他送你回去。”

    “阿夙!可是母亲命令……”

    “她那边,我自会交代。”

    薛敛秋捏了捏手帕,恨恨瞪我一眼,走开了。

    待她走后,我睨了姜夙一眼,

    “堂堂魏王公子,软玉温香在侧,……怎可令美人伤心?”

    姜夙轻啧一声,道,“自然是丑女伤心起来更丑,我这眼睛惯来见不得丑,故而只好委屈表妹伤心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个玉瓶给我,那玉瓶通体翠绿,显然是个好物。只是待我刚刚接过,他觑我一眼,便飞快地抬步走了,竟是连告别也不曾——这对于姜夙真是不寻常的事情,他平日里虽说样子神气了些,然而该有的礼节却是无一不备,便是倨傲,也带了份君子之风的意味,何曾像此时这样……

    我不禁心下奇怪,送瓶药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

    打开药瓶,——也没装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药,清香传来,很是沁人心脾,显然质量上乘;便将它擦在脸上,穿了柳林回到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