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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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我推开虚掩着的门进了厢房,散落的床被上照着低斜的月光,两卷书摊在桌子上。我爬到床上,推开床边的窗户,让夜风徐徐地进来;从这个角度依稀可见远处的柳林,一片柳叶随风飘进来。我仰面躺在软乎乎的床榻上,终于感到一阵久违的倦意,渐渐入睡。

    梦里起先是百货大楼的广告。

    卖洗发水的女人飘动着长长的秀发咧开了牙齿,最上面滚动着炫目的广告词:“柔飘,你值得拥有!”伴随着夸张的气泡和节奏,屏幕里换成当下最火爆的女明星的脸庞。我和死党在步行街的边道上逛街,周围到处是吆喝汽水和棉花糖的小贩,下一秒我踩入了一个井盖里,就此乾坤颠倒,转越时空……

    “噗通。”我从湖水里将自己捞上来。浑身湿漉漉……

    我猛然惊醒。原来是被子盖太厚,闷出汗来了。

    我扭头看去,天空已经泛白了,五更天。晦气。居然梦到了第一天穿越的场景。我怎样都不会忘记,到处是血的战场……扒别人衣服……

    那一天,我从井水里掉进去,再从湖水里冒出来,人类数千年的历史就没了,而我四处游荡、辗转漂泊的历史就开始了。

    无心再睡,我从床上跳下去,一顿收拾后,走出了门。晨光刚刚照到我的脚下,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院子里人还尚未多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洗脸。濯人立在她的屋子里,敞着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的屋子就在我的对面,我抬脚走了进去,向她参拜。

    “濯人。”

    “住得可还安好?”她缓缓转过头来,却惊咦一声——“你的脸怎么了?”

    “初来乍到,还要出入宫闱,这长相未免扎眼,便只好稍作遮掩。”其实是因为昨晚睡前忘了关闭窗户,此处又近树林,被蚊子咬的……

    “确实太过貌美,你有心了。”濯人连连点头称赞。

    “我探知,徐王在私下里招募魏俘……恐怕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无用。”濯人拿出一张帛笺,开始提笔记录,我眼尖地看见她在末尾附了句“沟熙忠心可嘉,能力卓越×××……”

    “听说袅袅殿得宠,乃是因楚姬有一项至宝,你可从此方面打探。”

    “必不负濯人所托。”我答道,随后告退出去,到院子里打水。

    正在这时,前方有两人推门而出,我一见之下,不禁大惊!这两人正是昨晚上见过的!她们一见我,也是一惊,那丹凤眼的人于是向我这边走来,待从我身边走过时,便轻轻丢下句话,

    “莫要多事。”

    我微微动了动鼻子。这人身上的衣服熏了南香,而普天之下,唯有里埔有这种香料——这两人许是来自里埔?

    里埔是徐国南面的小国,年年进贡,乃是徐的一众属国之首,徐地南面小国,皆要看里埔国行事;若这二人真来自里埔……徐国边交必要大有问题了。

    我吃过早膳,领了今日要涣洗的衣服,便抬脚走进大院落的河边;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然而我隐约嗅到了一股腥臊气。我抬眼望了望四周,并无什么异常,然而心下还是警惕起来。由于我晨起得早,此时院子里人还不多,也只有稀稀拉拉十几号人而已。那两个有南香味道的也在,她们对上我的眼睛,又很快避开了。

    我蹲下来,展开一截衣服,搓洗起来;奸细的自我修养,当一天和尚便要撞一天钟,——上辈子也是如此,什么都干过,诸如卖报纸的小女孩啦,卖混沌和咸菜疙瘩的大娘啦,甚至看手机的地铁老人……我过着各种各样人的生活,唯独没有自己的;非要说自己是个什么,那便只好虚虚套上奸细、间谍的这样的名词。然而这样的人生也未尝不好,人生短短几十载,正要将沿途风景细细看,我这风景,着实灿烂、多彩了,不是吗?

    “啪嗒”一声脆响。我抬头看去,是那个丹凤眼、熏南香的女婢折断了一截树枝。便忽而听得一声呼啸,从院墙上跃出一只大虎来!吊睛白额,三丈高,七丈长,爪子在地上砺砺地磨着。

    耳边遂惊呼大起,尖叫叠叠,河边十几号人全乱起来,一窝蜂似的涌向院口,跌倒的跌倒,推人的推人,却是口小人多,反而越挤越要遭殃!

    我正心下生疑,虽说这墙外倒是莽林,可是又怎生来得老虎?便是米国大片,也没有这样演得!

    那老虎朝天一啸,腥风阵阵,却是朝我这边扑来,我霎地汗毛倒竖,连忙一矮身子,让那老虎从头顶上过去;待直起身来,看墙上留下爪印三尺,脊梁上早爬过一阵寒意。

    到底何时开罪了老天,让我撞了这样的霉头?我精神丝毫不敢松懈,紧紧盯着那大虎,它的尾巴如铁棍般拍打一下,却是一个转身又朝我这扑来!

    怪也!这虎还能是看上我而非我不可了?此时院落中人已走地稀拉拉了,我连忙夺路而逃,直往外面去,却见濯人拿着根烧火的铁棍出来了!她凛凛一站,一下子挡在虎前,浑身上下尽是凝肃之意——我方知原来濯人也是有功夫的!便见她长喝一声,抡起那烧火棍一扫虎腿,直逼得那虎连忙前爪腾空起来。濯人长袖飞转,划刺勾劈,便耍起一根铁棍来,且看她举步亦轻亦重,身形一转一闪,竟和猛虎生生缠斗起来!赵悬鱼果有识人之明,门客三千,到底没有白费。

    但看那长棍末端的铁钩“撕拉”划过虎肚皮,一连串肠子混着血气掉出来,老虎便已成死物了。我瞧着那肠子,竟是空空如也,——正是只饿虎!

    濯人衣裳也乱了,头发也在缠斗中散开,却听她淡淡地道,“替我拿杯水来。”

    旁边有女婢递上一杯水。我正要向濯人道谢,却听她道,“沟熙,随我来。

    进了濯人的居室,我听她轻快地道,“我要走了。”

    今天之事,我不敢暴露那杀人的工夫,又毫无内力在身上,便累得濯人暴露了武功,必会引起多家探查……却听她道,“你无须担忧,我本就厌倦了‘濯人’的生活,此番暴露,自有退隐的意思在。”接着,她看向我,神情有些意味深长,“这虎来路不正,你且去将它处理了吧。”

    出了屋门,我便拽着那虎,一直拖至院外的林子里扔下,便走了回去,然而待走了一圈,我又小心绕到了那放虎的地方,蹲在草窠里向外观察。

    不一会儿,有两个人影悄悄靠近了。她们的动作很是奇怪,像是某种古老的礼节,又或者某种仪式:一人跪在虎头,一人跪在虎尾,各端起一杯水,在虎前洒了一道。

    “清水为祭,我灵安息。”

    “维歌维祀,以天绥之。”

    念完这两句词,她们便离开了。

    里埔人。我心中暗道一声。素闻里埔术擅驭兽,以百兽为图腾,而王室又以虎为尊,兽之生死,必重祭祀,不曾想今日竟在此处得见;想必是昨晚互相撞破,她们对我,欲除之而后快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