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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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容奴陈禀。奴冒犯于大王,大王盛德,罚至此处劳役思过。”我的心中微微忐忑,徐王是曾罚我来此,不过徐王也曾默认我去死……不知道这浣衣局中有多少楚姬之人,只是料想当不会知道此事,即便知道也未必会揭穿我。

    “哦?”她看着我,若有所思,眼角的皱纹深深叠起,飞扬出一种锐利的味道。顿了顿,她问,“你可有名字?”苍老的声音平静无波,然而微微有些审视。

    我把头压低。暗暗兴奋,——要对暗号了!!

    “并无。请濯人赐名。”

    浣衣局的掌事称为濯人。

    这濯人看向路旁离离的春草;“沟草连连,春熙赫赫。你以后便名‘沟熙’吧。”

    我瞳孔一震,俯着的身子险些仆倒,残存的理智压下了抬头的冲动。一直以来,我只知道有暗号,却没想暗号竟是这句;“沟草xxx……”这个舞文弄墨的做派……

    在我到徐国以前,赵悬鱼在黎丘为我送行,“沟草连连,春熙赫赫”这句,便是他当日题的句子;我观这濯人面容端正,姿态肃谨;想必这文采风流又摆谱拿大的暗号对法也颇让她牙疼了……

    我在宫里“有人”,这“人”还是我的直系上级;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良久,久到泛出了快乐的泡泡。我不禁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赵悬鱼这龟毛老板的压榨下,我对快乐的要求竟然如此之低了。

    领过腰牌之后,我进入了院中。眼前的场景一派宁谧。

    一带长河横穿院落,婢仆们沿岸而坐,涣衣濯纱,河面碎珠飞溅,涟漪间相破碎,天光倒转,云影微摇,好一幅宫女春涣图,我心中暗叹。听到动静,一些人抬眼打量了我,一些人却如未闻,兀自沉潜。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浮动着,春日的和煦普照在两岸的芳草中,然而这浣衣局里又究竟有多少沉潜的暗波呢?

    我露出一个腼腆地恰到好处的笑容,加入了涣衣的行列。

    我规规矩矩地洗了一下午衣裳。晚间,大家都收工了,开始张罗起自己的事情来,或者梳妆,或者做针线,或者涣洗各自的衣服。总之,无人注意我就是了。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外门。

    舂米司的人还没收工,恐怕还要得些时候。我在门口向里张望。只是外门距内里还隔一处荒地,如此,我便只能听得一阵一阵的声音。外门无人守候,我理了理衣衫,走进门内,正要转入内里细窥,迎面便撞见了舂米司的司管。

    我心中早有准备。

    这是徐王的内臣,面白如敷粉,身形矮胖,穿一身淡锦缎衣服,乍看上去有些像青皮倭瓜。“浣衣局的人,来此处做甚?”他慢声问道,待要眯起那双细小的眼睛。

    我低下头颅,垂下眼睛,双手不住地绞着早先准备好的帕子,“我……我是来见情郎的。”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向里搜寻,仿佛我真的在找情郎似的。“我……就在门口看几眼就好了。管事开恩,濯人默许我了……”

    这司管微微颔首,“看在濯人的面子上……”然而仍旧追问,“舂米司人数甚众,哪个是你的良人啊?”

    我怎么知道。

    我眨了眨眼睛,瞬时秋水含波一般脉脉望向内里,只见里面的人正背对着门口舂米,全都身着灰衣,我全然分不清彼此,一片嘈杂中,我随手指了个颀长的身影,含羞带怯道:“那个人便是。”他此刻正在举起舂米的棍子,然而姿态间却不见疲劳,反而有些悠然。我想着这应该是个看起来像“情郎”的。

    “哦?是他?”

    我一惊,暗觉不对,只看管事忽地眯起来眼睛,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然而就在这时那“情郎”不知怎的转了转头,露出一半的侧颜,然后又将头转过去,整个动作浑然天成,仿佛只是舂米过程中一个极自然的动作。

    这“情郎”是他!我霎时如天雷轰顶,心中一片惨烈,暗道自己不长眼睛,选“情郎”选到这种烫手芋头上来了!

    我神态更忸怩了些,装作未有所觉的样子,“他虽为役仆,然而姿采非凡,望之有如仙人,奴又与之身份相匹,故而……故而思慕之情……思慕之情难以自已……”鄙人平生头一次说此等情爱之语,心中感想,已经难以形容……“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求一睹郎君姿容……愿管事容情应允。”我的眼中柔情一片,声音涟涟倾诉,欲语欲止,实在深情。

    内里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轻笑,我的“情郎”以手扣唇微微咳了几声。

    我心中麻木不已。公子夙素习武艺,听觉自不同于一般。

    司管摸着无须的下巴,片刻,忽地笑道,“确实身份相匹。他与浣衣局的女奴相思慕,大王如若知晓,也必然是为你们欢喜的。”这司管用心甚为险恶。

    “管事切莫这么说,郎君神人之姿,如岭上之花不可攀折,奴还尚不知晓郎君心意……”

    “姑且放心,你的情郎必也是钟意于你的。你且留在这里慢慢看吧。”这司管似乎心情大好,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与我搭话。

    只是我心中难掩惭愧。这夙公子虽此为俘虏,然而素来近贤才,远佳色,行廉誉满,蜚声天下;说是“岭端之花”“暗室君子”,诚不为欺。如今因我之故,却要无端受此牵连,令明珠有瑕,白玉涅渍,我实在于心有疚,情难自堪。

    司管走了。我在门洞旁的窗棂外站着,思绪一时烦乱。里面的人毫无所觉,挽着灰衣嘈嘈地舂米,上上下下,乒乒捣动。我下意识地看向公子夙的背影,行如鹤立,站若春松,果然不愧“情郎”的称号。

    还好这“情郎”没再回头。我记起此行的目的,开始观察这舂米司。院落破旧异常,最里面长了棵虬曲的老杏,看不出什么异样。院里到处是飞溅飘扬的米糠,还间杂着打旋的柳叶,一阵一阵地,盘桓着飞舞……我心神一晃,忽然记起浣衣局后有片柳林。

    继续看下去。

    这舂米之人身份参差,良莠不齐。

    有些看着病弱,却手法娴熟,想来是徐宫本来的罪奴;有些肤色黯淡,然而手无老茧的,想是魏国文官;至于手上老茧过厚的,便应是武臣。唯独令我意外的是,公子夙的动作虽不熟练,却并不显生涩,似乎是以前干过。我看着他从米臼里又拈出一片柳叶。

    “我们公子颇熟农桑之务。”一个高个容长脸奴仆衣服的人随着他的声音从一侧蓦地落下。武艺极精,我丝毫未觉。我侧头看了看他,他神情有些得意,此刻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想必是还不知晓他家公子做了“情郎”的事情。

    我难得没有回刺一二。如若夙做了魏王,想必是个爱护子民的君王。

    内里爆发出一阵呼声,原来是收工了。

    我快步退至门外,没理会他看向我的疑惑的眼神。

    片刻,夙从门里走出来。这少年的眼神如同春风又如同桃花,这样熠熠地看着我,甚至带了些笑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说话。

    我连忙走开了。没有理会旁边人那忽然变得如有实质的“你怎么能不理我们公子”的眼神。

    我匆匆走至浣衣局内,不禁捂了捂心跳,有些失神。然而乍一抬头,却又正对上濯人炯炯的眼神,她似有所觉,问道,“有心事?”

    我微顿,“并无。”只是不巧把您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