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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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浣衣局

    翌日一早,熙风和丽,我在稻草堆中翻了个身,缓缓转醒。

    我去河边叉了只鱼。

    一只墨绿色的动物沿着溪岸的湿土跳跃而至,是只蛤蟆,我侧目而视。这只蛤蟆窝在灯芯草堆里,半晌,卷了只蚊子。

    又有几只跳过来,我静静观察一会儿,还是普通蛤蟆!

    一只水鼠从洞里探出头来,微微警惕;远处,曦光稍明,从溪水的尽头里婉然升起,碎波揉荡着嫣红的色泽。

    我饱餍着惬意的早春的美丽景致,拎着鱼回到了昨夜的住处。一切都好……只是门口趴着只蛤蟆,察觉到我,“呱”地张口,吐出只蜡丸。

    原来是这只!

    拆开蜡丸,丸中藏纸,上面写着——

    “天下美女,三分在徐。窈窕淑女,我独求之。”看起来真像是哪家的浪荡子,借以聊诉衷情,四海美女之众,竟有三分都在徐国;而我只心许你一人。

    我不禁扯了扯嘴角。虽说机传之事,以密为要,多行暗语,只是也实在大可不必如此……倘不是我认识这赵悬鱼,恐怕是要闹出自作多情的笑话了。纸上的意思是在暗指,徐国盛产美女,不乏绝色,为何徐王独宠楚姬一人,其中可有什么玄机。这样问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我可以查清楚此事。

    麻烦事。

    我揉了揉额头,决定先吃烤鱼。此事急不来,若是急于钻探,恐会适得其反,唯有静待其变,默默观察,必有端倪。当今之计,密林里消息闭塞,不是长久之道……还是先去浣衣局吧。

    徐宫之浣衣局,虽名“浣衣”,可实在不是个洗衣服的好地方,此地由于分管出入徐宫上下所有衣物,上至王子公卿,下至瞽奴粗婢,以致于造成了一种奇异的生态——劳作于此地者皆是下下等之弃婢罪仆,然而却云集各地最名流之权贵耳目,鱼龙混杂,泥玉参差,乃成一信息交流通汇之要地……

    烤鱼的香气大肆飘来。我停止了思量。

    饱腹之欲一足,我终于整装待发;推开吱呀的木门,眼前的林莽依然静谧,门前的草窠踩出隐约的路径,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远方。

    我一路行走,穿过密密的林莽,而花草渐渐精致,庭园渐渐隐现,清早宫廷里忙碌来往的人声已经依稀可闻。我虽身为徐宫奸细,却并没有一份类似《徐宫部署图》之类的配备,所以此刻……我并不知晓浣衣局的所在,盲走一通极为危险,然而问路又过于奇怪,惹人耳目,又还恐撞上楚姬宫人……我站在岔路口,颇有些茫然的意味。

    我暗自镇定,几番观察,终于在东边发现一座假山,似有孔洞,可以外窥。我不禁弯了弯嘴角,遂快步移至山前,不想这假山竟别有洞天!

    山岩壁上苔迹斑斑,洞口不大,然而洞内却豁然幽深,我小心地探身走入洞内;刚拐过角,忽地“啪嗒”一声,额头一凉,我猛然抽出刀来,空气似乎都被撕裂。

    一滴水滑下来。

    我松了口气,正待向前,一只飞镖倏地从暗处袭来,“铮”地不巧打在我的刃上,霎那间火花闪现,将这山洞一瞬映明。一个奴仆衣服容长脸的人闪现,他的面容年轻,然而神情一瞬惊讶。

    “是你?”

    我没有答话,仍然握紧了刀柄,只是飞速思索着此人的身份。不是旧地之人。不是徐国口音。不像奴仆。……到底是谁?

    “井水不犯河水。”他的言语中带有点威胁的意味,有所防备,然而再无动作。

    “你是夙的部属?”

    “昨日我在屋中,你未及看见我。”

    我稍稍放下心来,答道:“好。井水不犯河水。”

    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下,我找了一处孔洞,开始窥探那些宫女们,期冀着或能认出浣衣局之人,以及暗中思量着旁边那青年人的目的。我用余光发现,他似乎做着和我同样的事情。

    “我听说,徐宫之人都在腰间悬牌,以明身份。青玉为下下等,红玉为中等,紫玉为上上等。”我有意无意地开口道。此人刚刚眉头紧锁,想必是未能搞清这徐宫的等阶制式。……既同对徐国有所图谋,不妨卖他个好,以后也方便行事。

    “多谢。”这声音似乎不甚情愿,然而看样子是心领我的好意了。

    这时,一行灰衣宫女走至岔道,手持檀木盘,腰悬青玉牌,我定睛细细看着,这想必是送衣服回来的,走了最边上那个岔道。待她们走后,我快步步出,沿着边上的密林小道,遥遥坠在她们后面,既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待不知怎么走时又可以望上她们一眼,真是惬意极了。唯独……唯独我转过头时,发现那个穿奴仆衣服的人正在另一侧的道上,察觉到我的目光后,我们心照不宣地转过头去,空气中的树叶沙沙作响,似乎为了缓和这份微妙却不乏存在感的同路的尴尬。

    不久,前方出现一处院落。院落的一侧悬着破旧的门匾,其上的墨痕干皱黯淡,却又仿佛竭力留存似的,流露出一种疲倦的意态。门下枯草蓬蓬,随风卷动,像是老妪的发,亦或是瞽叟的须。

    似乎时光予以这个地方的,是永远延续的衰败。

    我远远地看着这门匾。依稀可以辨认出“浣衣局”的字样来。

    只是浣衣局里向来只有女婢……莫非这青年来找他的相好?我微微瞥头,顺着他的目光,却又找到了一处叫“舂米司”的地方,紧挨着浣衣局——只是情形更为可怜,甚至没有个像样的门匾,只是用块粗布草草写了名字,现辟出的一个地方。一队灰衣服的男仆正在鱼贯而出,个个神情憔悴,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是魏国的俘虏。这些人的发髻尚左而梳,而徐国时下的打扮则以右为吉。我打量着这高个青年的神情,想必他家公子应在此处无疑了。

    “这些皆是我魏国重臣,朝廷栋柱,文筹运衡,可安一方,兵马帷幄,征战千里,如今沦落此地舂米,皆因……”这青年声音怆然,在土坡上呆呆地站着,眼睛泛出悲伤的灰色来。

    “若我是徐王,白得这大好人才,必一边恐吓威胁,令其饥劳,一边示以重利,膏粱美色,则魏地人杰尽入我彀中矣。徐国倘有些纳贤心思,你的这些‘国柱’们,恐怕后福不尽也未可知呢。”

    我着实看不惯他这哀戚的样子。

    “你这女子!真是刁蛮奸诈!毫无情理!夙公子真应该叫我杀了你!”

    “我就站在这里。你想杀就来杀呀!愣什么?”

    “你!我要告诉公子!”

    我不禁好笑,这青年连伤人恐怕都要犹豫几分,更何谈取人性命,然而终究是如何得出我“刁蛮无理,奸诈该杀”这种结论的,我实在是无从而得知了。虽说也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一直对我有所抵触,然而我实在不曾记得与此人有什么过节……难道我放的空鸽子是他射下来的?

    我琢磨着,不禁暗自一笑。

    我走到了浣衣局的门口。既已至此处,便无须躲藏,我施施然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管事拦住了我。这是位四旬左右的妇人,脸上却已显现了逾时的风霜。颇有些沟壑,然而她的眼珠并不浑浊,此刻正很有威严地看着我。“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