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友人
被拉开半边的窗帘外射入明亮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的微尘。
朱陆微微抬头,面前是一张淡黄色的符箓,一张半完成的符。
离开术道坊后,他已经在这里定居许久了。
虽然说是定居,但其实一年到头总要去到各种地方,真正住在这里的时间没有多久。
等待友人的过程中,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尽管是那家伙自己所下的决定,可是朋友乃至同行者这种东西,是绝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的吧。
虽然过多的接触会引来厄运,毕竟自己可是理应牵连而死的友人,但既然之后的许久都不会有见面的机会,那就没有多少关系。
在思索间,他听见一声钥匙插进门锁的声响。
应该没错,这个时间,又有钥匙,只能是他了。
“朱陆?”门口传来一道有些干涩的声音,像是许久未与人交谈带来的笨拙所衍生的样子。
“在。”他向门口走去,果不其然见到了站在那的柏离。
一身白色,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得几乎不像一个成年男性。
姓氏并不常见,自己认识的人中只有他一人。
不过,这也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叫他白泽更加妥当些。
以古老的祈祭之术,为受术者冠上通鬼神、晓万物的神兽之名,即可求得庇护,是高深降神术的一种。
这种术除了勾连神秘外,也切实地需要来自常世的锚定,即他人的认定。
他已经不能再是柏离了。
“最近感觉怎么样?”
“嗯,状况比一年前好上不少,应当已经稳定下来了。”
“这样啊,挺好的。”朱陆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喜色,看得出来是真心地在为他的这个好友开心。
“也许吧。”白泽顿了顿,脸上并无喜意。
是的,封入体内的灾厄已然稳定下来,即使是稳定下来的灾厄,依旧是灾厄。
只不过从对所有人,变成了对个人。
说起来,既然稳定下来,就意味着很难再进一步处理了吧。
医学上有不同疗程,他却没有看见能够对应到自己身上的处理。
那些曾经忙前忙后、不断施加各种术式的术师们,一年前就几乎再没来过,哪怕到来,也往往只是例行检查。
朱陆有些沉默,但脸上很快就恢复了颜色。
“有什么打算?”
“没有。”
“这样啊。”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一时间,空气凝固了起来。
但接着,朱陆眉头一挑,想到了什么。
“闷了一年多,打不打算去见见师傅?之前我去了一趟,师傅表示很欢迎哦。”
“那种随便你们过来,但除非顺路,否则绝不会来见我们的样子么。”
“对,没错,就是这样。”朱陆深以为然地点头。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还是算了吧,说到底,我现在已经称不上术师了。”
“没事的,”朱陆摆了摆手,状似轻松地说,“他,或者说我们这里的术师哪个是非要弟子成为术师的。咱们师傅更是其中翘楚,不用在意的。”
“再说了,改名的事,你不该去谢谢老师么。”
“也对,不过师傅也不是会在意我感不感谢的人吧。”白泽想起了师傅的样子,一个游离于外,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有时候会想,即使自己和朱陆都出了问题,没法成为术师,他也只会摆摆手,就这样也无所谓,甚至在遇到另一个缘分前都不会想着刻意再找弟子吧。
并非不在意,而是不会对弟子抱有多余的期待,不像西洋魔术师那样,将弟子和孩子视作自身道路的延伸。
师傅领进门,修习靠个人,一开始就是这样子。
说到底,可以将魔术刻录在【思想盘】上的术师们,本来就几乎不用担忧自身的传承断绝。
哪怕是断代,只要之后存在对这一领域感兴趣的术师,就能够通过思想键纹的授权而将这一方面的理论与学识继续传承下去。
而个人方面,自己很难想象师傅会为一个人的感谢而高兴和激动。
“所以,去吗?”朱陆又一次提出那个问题。
“我想想吧。”
“不要婆婆妈妈的。”
“嗯。”
盯着眼前这人那完全没听进去的表情,朱陆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明明在某些时候有那样果断而明智的决断,这种时候却总是这样犹犹豫豫。
算了,就随便这个人好了,嘛,就算我再紧逼他立刻做出决定,他也只会随意告诉自己一个答案。
然后一直扭捏到真正做出判断的时候。
诶,对了,或许有别的办法。
“其实我有事求你帮忙。”朱陆忽然一脸正经地拜托起来。
“?”
“是一只符笔,之前我得了一套符,用我那支符笔来拓印的话,总感觉成功可能性不大,所以就借了老师的。”
“所以你想我帮你送去?”
“嗯嗯。”朱陆猛地点头。
“虽然制符的工艺复杂,但不同的符笔好像对这方面没什么帮助吧?”
“心理作用啦,心理作用,好不容易见面一次,你是专程过来找我辩论的吗?”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激动起来。
“所以这你不是为了让我去老师那儿一趟专门编出的理由?”
“当然不是,这可是老师的珍藏,丢了他会急得拔胡子的。”
“据我所知,他从来不会为了什么急得拔胡子,而且他没什么胡子。”
“所以说这个相当珍贵。”
“是吗?”白泽满脸怀疑,用一副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朱陆依旧一脸正经,煞有介事地与我对视着。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非得这么敏锐,老老实实接受我的好意就是。
——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用的这个借口到底有多拙劣。
这样的对视持续着,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忽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样才对呀。”
“是啊。”
“所以你带着那个去老师那里。”
“嗯,我会考虑。”
朱陆的手抚上了额头,长吸一口气,露出那副白泽很是熟悉的,无语又无奈的神情。
“你果然是你啊,虽然很高兴看见这样就是了。”他这样说道,言语间颇有些磨牙霍霍的意味。
白泽脸上微笑着,摊了摊手。
“来帮我看看这几个符吧,你眼界总没荒废吧。”
朱陆把手中的符纸递了过去。
“不了,我已经打算好去成为一个与此无关的人了。”
刹那间,白泽看见眼前的青年,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
“这样啊,你不打算再研究术式了?”
“没办法吧。”
一瞬间,朱陆表情凶狠到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一般,接着又像是被无形的手硬生生板扭回去。
“哦。”
“我去把那只笔拿给你吧。”
他淡淡地回应一句,然后没等白泽的回话,他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去往房间的二楼,背影生硬得像是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回来时,带着一个银丝镶边的盒子,神情已经恢复了原状。
“那么,作为普通的你,有什么打算呢。”
“到处游山玩水吧,世界依旧很奇妙,不是吗。”
“……”
离开朱陆家的时候,尚在正午,这场彼此压抑着情绪的交谈,最终勉强以一片和谐的场面收局。
朱陆是认为他有责任的,那场最终导致事故发生的邀约出自他手。
但决定是我下定的,他其实并不需要对此有所负担。
可向来都是这样的,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不该插手这件事,这是他解决不了的事,我也不愿拖累任何人。
这是几乎无法解决的事,就算是这样的交谈,过不了几天他就会被恶灵缠身吧。
虽说对他来说问题不大,但若是持续的、长久一些的关联,恐怕谁也经受不住。
在驶向梦想的道路上的风景,不会一直有人并肩,周边的风景总有些来自过往人们的沉没船只。
只不过,现在那些沉船之中,出现了我而已。
或许还有复航的机会。
但他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这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承担的。
傍晚,夕阳下的‘单人楼房’,分外的破败和古旧。
分明才是建立不到四年的建筑,却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变成这副模样。
像是一切都在加速腐朽一样。
他们有提过帮忙维修的提议,不过我不断延迟着那个时间。
如果这楼房像其余的建筑一样明亮整洁,或许某天,我会某种期待中以为自己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吧。
若是因此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没法保证自己能不断承载他人的生死。
楼道的灯光也是,许久前就已因为电线老旧而消失。
庆幸的是,我在黑暗中分外地适应。
在楼房前静默地站立了一阵,我拿着朱陆硬塞过来的匣子,进入了那栋楼房。
然而我没有去再见师父一面的打算。
那次,在师父为我‘赋名’的仪式之后,我们单独待了许久。
那天聊了很多,他早已为我指出了一条能够继续术师道路的方法。
但是。
“很抱歉,师父,我试过了,真的做不到。”白泽轻声呢喃着。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的尝试都是在生死之间的领域挣扎。
很遗憾,很抱歉,很痛苦,我没有办法战胜那份生死间的恐怖。
在您指出的那条路上,我一步也无法迈出。
即使竭尽全力,我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连接。
如今能做到的,最多也只能获取最低限度的魔力。
唯一仍能触及魔术边缘的,也只是能使用一些简单的完整符箓。
过去的,十余年间所积累的所有技能都已失去,亦无法再作为普通人而存在,已经不再是术师了,连术士,或者是人也称不上。
现在,只能抓住那唯一的生机。
那是一封信。
出现在一本不知何时出现在我房内的书籍中,夹在书的最后一页。
不是意外中购入的,不是了解情况的某位术师寄来的,不是四处搜寻得到的。
突然出现在熟悉的书架上,陌生的封面,陌生的书籍,陌生的信。
是一份无法拒绝的邀请。
为何会递到我手上?又是如何出现?
并不重要。
看见它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究竟有多么希望,萦绕在我身上的灾厄能够祛除。
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解救现状的法门,比师父所告知的,更加简便,更加轻易,而又毫无副作用的仪式。
那是即使那些位于术师顶端的他们也无法给出的方案,但他们不会允许我的参加,这会给落于我身上的封印带来风险。
我为此犹豫着,但那犹豫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逝。
我有为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力,那可能存在的风险只在最最极端的情况下发生。
我着魔了,我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交给其他人更为妥当。
但,其他人会将这个用在我身上么,他们真的会在意我身上的灾厄么。
我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本是用于拯救世界的仪式,却在人的贪欲下沦为实现愿望的途径。
过去的英雄将回应现世的召唤,化为使魔而互相厮杀。
他们将一同争夺,争夺那唯一实现愿望的权力。
那是万能的许愿机。
是在古老神话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圣物。
是【圣杯】。
现在,我该从这里离开了,静默地、无声息地,像是旅行一样离开。
我依然拥有这种程度的自由。
他们,那些将我视作容器的人,不会在意,也不会阻挡我的离开。
只要我不愿将那灾厄放出,那么施加在我身上的仙术就必是完美无缺的。
但那场仪式,是超越常规的东西。
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发展为意料之外的事态。
可是也无法继续下去。
无法,在死亡与空寂的角落,无论什么都做不到地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