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逐鹿尘
繁体版

洛阳雪 第三章( 泥泞风冷云暗黑,旗残鼓败气萧瑟)(1)

    祁学义宫中日久,几度出使在外,天下豪杰名族,文臣武将,也见过极多,自诩品貌鉴人,颇有心得,王世充何许人也?祁在朝中素有耳闻,忌刻深历,律法深明,欲人死则引经据典,欲人活也援古证今,可谓是生死凭其一心,生来利口,有覆邦国之能。其人用来善于揣度主上,听闻在江都时,送珍奇异宝美人,深得圣意,由此飞黄腾达,如今在洛水与李密对阵,奏章如飞往来,越王年少,李密又无甚珍宝可夺,王世充便只在奏章里极尽其意,诉艰苦之状,描逐北之形,越王虽阅历不广,对战场之状也有个了解,对众人也说过世充良臣忠恳。

    不过在河阳南城的牢中一见,还是惊着了,只见世充,颈中枷锁,身上敝袍,泥污血渍,眼满红丝,颜色憔悴,神情荒瑟;仔细观瞧,恰似那惊弓之鸟,惶惶然,又如丧家之犬,祁学义虽然知道是愁困交加,恐洛阳之诛,祁未能先察其命纹富骨,心有些不忍,道:“王将军,生死有命,朝廷让回,虽不免责罚,暂时无事。须要振作精神,重整旗鼓,再行决战为好。眼下洛阳城之安危,系于王将军之身。岂可以颓唐不起。”一听此言,王世充大哭起来,哀叫道:“世充死罪,死罪,有负国家矣!”涕泪横流,一旁的众人肃立,只有孟柳几个身份较高之人为其捶肩背,待得少时停住,祁道不便带枷回,便让牢头除了枷锁,又让世充换身袍服时,王世充坚辞不肯,说待罪之身,必须此袍,众人拗不过,也只得依他。

    因诏书之中,未明确说定是否将河阳军马全部撤至洛阳,或说河阳城还须守住,王世充便与众人看了独孤武都,慰问伤情之后,便让其与属下数千兵马,暂守河阳,世充便命其余人等,都归洛阳,世充之爱将,殷元恺,虽然医生说不宜动弹,周鸿才,病体风寒,也强撑下床,都让几个军士抬着护着,一道回城。

    旆旌烈烈作响,领头的鲍尧吆喝着让各人打起精神,健壮先行,从前头看,倒也齐整,一时显得气势未衰,那些着伤带病的后行,歪扭不成行列,却就不管这么多了。

    世充打马与祁学义同行,世充搭话,问朝廷中有何议论,祁说道:“朝廷诸公,众说纷纭,我听说元文都有个外甥在军中,不知死活,因此言语间急切些,而段达等人,与李密交锋过数次,深知李密之强雄,于此次之败,并未多说。”见世充神色稍缓,祁学义说道:“我也有个外甥,自小顽劣,其父早逝,更是缺乏管教,每日里不是飞鹰走狗,便是喝酒赌博,专会生事,”世充说道:“乱世之中,并非一味坏事。”祁说道:“这倒也是,光武曾会论群臣,若不是因缘际会,则诸功臣不可能位至卿相,汉高祖若非秦崩,则位于亭长,萧何也将止于县职,如今大隋之乱,也会有人乘势而出。”见祁眼瞟向他,王世充知他或许有意在说自己,忙道:“我本凡驽小才,蒙圣上超次奖拔,才因缘至此。”祁学义哈哈一笑道:“王将军过谦了,”伸出左手,食指与拇指扣圆,余出三指,道:“以祁某度之,有将帅之能者,且能在及得上王公或在之上的,这世间不会超过三个。”王世充道:“听闻祁监此言,世充受宠若惊,惶愧不敢当啊。”祁说道:“我且来数一数,本朝名将,首推四大将,贺,杨,史,韩,贺若弼,被前宰相高颎称为文武无二,有灭陈之功;杨素,平陈下江南,平汉王,击突厥,功高至伟;史万岁,二骑横行突厥,掠人财产牲畜无数,一骑决胜负,战胜突厥勇士,名震蛮戎;韩擒虎,以五百甲士直入金陵,为灭陈之役首功。以上四人,皆可以料敌设奇,望尘知警,谋谟深遂,屈指计日破敌!”祁一个个指头依次伸缩,言语锵锵然,恰如钟磬之声。

    “按说‘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察其后人,虽说不乏为将者,但未见大将材,余者更是碌碌,杨玄感攻洛阳不克,奔走困于弘农,身死葭芦,韩擒虎之后,有参加玄感军者,湮没无声。至于诸多公卿将门之后,也多有参加杨玄感之乱者,随后诛戮殆尽,只剩了李密一人,尤自倔强。”王世充听说李密二字,脸一抽,莫名痛苦,但听到祁说其倔强,似有所轻蔑,心念一转,随即说道:“李密之材,实高出世充十倍!”祁见世充自贬,打了个哈哈,见前后左右离的较远,压低声音斜身凑来说道:“王将军,可知李密用兵之能,自何而来?”

    世充说道:“李密本自将家,八柱国之后,祖辈多历战阵,声口相传,习染浸淫,人本狡狯……”

    祁收身缩后,略为后仰,晃头摇手,说道:“不不不不不不,”腔调拖长,眯眼不屑。

    见王世充一脸迷茫不解,祁又凑身问道:“王公用兵之能,超过诸多老臣宿将,请问从何而来?”

    王世充说道:“这--------?”

    祁说道:“王将军尽管放心,难道我一宫监,还想转行带兵不成?就是带兵打仗,有将军在,我又何须劳虑?”对着不远处随行的宋张及附近的军士挥手,说道:“你等休要靠近,我与王将军有些话说。”

    王世充见其似有秘密与自己说,心下有些惊讶,当即也诚实回道:“这些说来话长,并非不愿,世充自小喜读兵书,又慕军旅生涯,渴望建功立业,昔年也在杨素公麾下,北征幽州,多蒙教诲。”

    祁道:“读兵书,随杨公”颔首微笑,说道:“将军今日与李密互为敌手,驰辔疆场,可曾嘘嗟,世事之变幻无常?察二位身世,却有相似之处,李密原以父萌为左领卫,王将军也如此,左翊卫,后李密读书交游,访各国子名师,将军也曾入学,学业参差,并不能说明什么。理其际遇,变在杨素公。”按说以礼节而言,祁当称杨素为越国公或其余尊称,然而因为杨玄感反逆牵连,所以例不加敬。

    祁说罢叹了一声道:“杨素公固是一时人杰,皇储之力,征伐之功,本朝不作第二人讲,只是晚年遭当今圣上猜忌,生前重抑其党,李密牛角挂书,得杨素常识,而在其为千牛备身之时,因瞻望非常,为其时太子,当今圣上不喜。圣上又喜用南人,又喜后进,对原来的关中贵族多有疏忌,所以原来的公卿之后往往不得意,杨玄感等因此郁郁思乱,黎阳振臂一呼,这些好乱之徒便聚如蚁附。”

    祁用手抹了两抹,道:“诛杀,刑戮,公卿子弟去一批,百姓去一批,也不见得全是坏事。”王世充若有所思,道:“祁监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若是同一样读兵法,世充自信也不弱于人,如何在我将士比之略强,还遭此惨败?请祁监不吝赐教。”此时的王世充显得颇为平静,也是真诚请教。

    祁道:“洛水之战,我也略有了解,将军逆于天时地利,其一,迫之太紧,兽穷则搏,其二,隔水险地,后退逼仄,其三,天大雨雪,冻饿交加。不过,当时如若当时溃的是李密军,天时则为我所用。”

    祁又说道:“背水之战,古有项羽韩信,其余未见。”言下之意,你王世充还不一定比得了。

    未见世充脸上有何色变,祁暗想,这王世充还是个人物,道:“王将军也不必在意,胜败未至最后,不说谁是胜者,洛阳还有数十万将士,足可一战。圣上江都巡游,若是回心转意,循水而上,李密将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抵挡。”王世充点头,道:“但愿苍天佑我大隋。”

    祁又说道:“计李密之起,寄巢生卵,先依翟让,四外作虐,张须陀将军勇悍,本也是机谋百出,然而一时失察,让李密所算,再打一场,未必是谁胜谁负,然而,此役中,张将军不舍兵士,数度往返救手下将士,疲累而陷,可怜良将。此兵法中,犯一个大忌,为将当不仁,张须陀将军当时就应当不顾而去,李密就当是俘获了剩下这些兵将,要么杀尽,要么留下,留下之人必然心存故主,张将军只要重整兵马,留在李密军中的人反可成为内应,再战必胜,不是么?”世充道:“谨受教!”王世充在想:“这一次陷在李密军中的也必然不少,若是真如所说,倒是有利因素。”

    祁道:“李密奇袭洛口仓之战,的确是出人意料,绕开了虎牢关,得了仓城,得米粟无数,招诱四方饥民,刘长恭将军与裴仁基相约夹击,又轻敌了,不过也不能否认李密治军之能。而裴仁基失期不至,惧于军法严厉,监军萧怀静专求细过,激之而反,转而投李,河南精锐,皆在李密处了,导致李密实力大增。接下来的事,王将军也大都了解了。”

    世充点头称是,祁说道:“我为何说世间能及将军者仅三人呢?李密为贼盟主,地跨千里,横及海滨,可算一个,至于其他,李唐得了关中,将骁民悍,可出一个,圣上领骁果,天下精锐,可算一个,河北与幽州,士风劲健,若于草原借马,驱众而南,可出一个,目前还尚未一统,只能算有半个,至于草莽中,陇右只能算是边患,江南水秀,草贼虽多,不足称有英雄,一者,人轻慓,二者,无马军,都不足以问鼎中原。”

    王世充道:“世充怎敢与圣上齐肩?”祁说道:“那倒不是,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圣上兵机,并无过人之处,但是手握骁果,只需要不是胡乱指挥,也足可荡平海内诸贼!”对世充道:“你可知那坚甲利兵,耗尽多少工匠心血?草贼虽多,根本无此实力,只有数千能有铁甲,而骁果可是人人坚甲,个个利刃,良马千群,又都是各谈州之健勇,忠心不二,以之对敌,不如秋风扫落叶。”

    王世充说道:“只盼圣上归来,中原先平李密,再定关中。”对祁说道:“祁监见闻广博,才识高超,那依你之见,眼下如何破李密军?”王世充见祁学义说的头头是道,心底里倒是燃起了希望。

    祁说道:“王将军谬夸了,不才一点愚陋浅识,不过,既然将军问,我倒是有几个计策,请将军斟酌,其一,挑拨李密邻近的关系,李密不是地盘大么?那么在偏远之地,催讨钱财租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只要李密治下不稳,则兵源可忧。那相邻的几个贼寇,也并不一定愿看李密坐大。其二,着人手,携珠宝诱其将领,当然不一定是诱其降,而是诱其奢侈,一奢侈则将士离心,此时只需流言。其三,美人计,洛阳城内女子不少,只需选些女子,退与李密将领,将那些敢战将领缠在温柔乡里,或与妻妾争风吃醋即可,这些将领每日家事不宁,上战场也易分心。其四,若是以上都不成,派遣死士刺之,其五,精炼兵马,以待时机。”

    王世充听的是又惊又喜,这宫中果真有人才,那前些天来的使节,却无这般见识,世充只能一味珠宝玉器打发了事,诸将汹汹,那些宿将对自己内里不服,也导致一些指挥协调问题,若是祁学义在,或许会有些办法,当即道:“世充愚昧,不知祁监如此人才,若是祁监愿意莅临指导,世充当奏明圣上及吾王,在军中任职。”祁笑笑,说道:“我并无意于军中任职,”王世充道:“难道祁大人就看着国家危亡在即,而无动于衷吗?所谓巢覆无完卵。”见祁未及时答,又重重一声道:“祁大人!”

    祁说道:“我正有一事,可能需要将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