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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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回 怀安将军府

    彼时的揽月帝都,也是这样深埋在月光清辉下一片繁盛而神秘的深紫花海之中。在京城沸沸扬扬的人声议论和嬉笑怒骂里,一座备受瞩目的崭新府邸平地而起。府邸的主人,正是即将被赐予“花”之国姓,手握重权、守卫京城,被誉为“帝国最强男人”的新任帝国第一兵团长。不过,比起“帝国第一兵团长”的头衔,他的另一个名号反而更加响亮。坊间传闻,这位尚未经过授剑仪式的第一兵团长在少不经事的年纪就已在异国战场声名远扬。他那时个子不高,长相平平,一点不起眼,谁知双手一旦执剑立马变了个人,气场如同地狱逃出生天的恶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异常善于杀戮之事,冷血至极不仅令敌人闻风丧胆,让友军也是不寒而栗。于是,年少时得了个“花绪鬼王”的名号。如今,这位鼎鼎大名的“花绪鬼王”就要执掌花绪帝国第一兵团,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便开始极尽想象添油加醋得热闹纷传着府邸里将住进怎样一位凶神恶煞的花将军。

    天真无知的孩童们会戴着吓人的面具喊着“花将军!花将军!”嬉闹着你追我赶跑到府邸门前,好奇得探头往里瞧,想看看大人们口中这位神通广大、嗜血成性的“花将军”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头上长角,腾云驾雾,非同寻常。可是府邸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还不都是俩眼一个鼻子。至于真正的花将军,此刻正像与这一切毫无关系一般盘腿躺在屋顶上看天玩呢。

    “怀安!”听到屋檐下有人叫他,怀安正要转头,只见那人已经动作麻利得翻身上来。

    怀安转头继续看天,道:“大哥,我也就算了。你也这么动不动翻身上屋,成何体统?”

    这位大哥不是别人,正是即将与他一同接受授剑仪式就任帝国第二兵团长的薛辕。薛辕找个了舒服的姿势躺下,道:“过了今夜,我就不是花将军了。人们会对你更感兴趣。”

    “那还真可怕。”怀安笑着摇摇头,“你做花将军的时候,京城传的都是什么‘医者仁心’、‘活佛在世’之类的溢美之词,怎么到了我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神魔之别了呢。”

    “我可是因为救人而声名远扬……你是因为什么。”

    “杀人?……”

    薛辕和怀安两人并排卧在屋顶,望着头上晴朗星空,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已然恍若前世。

    “授剑仪式之后,帝妃也会过来。”薛辕道。

    “是么!”怀安喜出望外,道:“苏澜一起?”

    “蓝白港那儿脱不开身,苏澜不来了。”

    “我就任第一兵团长这么大的事儿,她竟然不来亲自给我道喜!真是!”

    “似乎有个飞贼,棘手得很。”

    “飞贼?堂堂端素本家大小姐,女中豪杰苏将军,搞不定一个飞贼?”

    薛辕看到空中一轮明月已近满月形状,判断授剑仪式的时辰将近,给怀安递了个眼神,两人便一同飞身下了屋檐。宅内来来往往的人根本没察觉到他俩从屋顶上下来,这两人更像是凭空出现的。他二人在府邸内一前一后得走着,引来无数人驻足侧目。要知道,薛辕是现任花将军,怀安是下任花将军,这也就代表他们二人的战力在整个大陆所有帝国中都是所向披靡级别的。看着他们行走起来神色如常的样子,人们禁不住想象战场上若与他二人为敌,将是何等可怕;若为友,又是何等可靠。

    “对了,薛大哥你……”怀安欲言又止。

    “讲。”

    “你是……真的不介意我做这个第一兵团长吧?”

    “什么意思?”

    “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一些,帝国兵团史上从第一兵团长位置下去干第二兵团长的,您是头一位。都说出身枫溪显贵世家的‘花辕大将军’是屈尊给草野‘花绪鬼王’让位了。”

    薛辕闻言竟真的停下来,他回过头定定得望向怀安。怀安年轻俊朗的脸上还能隐隐看出十年前那个死人堆里满腔恨意的少年模样,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肆无忌惮的顽劣和行侠仗义的洒脱,再无其他更复杂深层的意味。薛辕回身,继续走着说道:“介意的人怕是有很多,我就不掺和了。”

    “不如,我们干脆在授剑仪式上痛痛快快打一架、干一场,也算了却他们一桩心事。如何?”

    薛辕没有因为怀安的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而生气,反而挑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想: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看!两位‘帝国花将军’之间的对决么,光是说一说就让人亢奋不已呢!”突然出现在薛辕身侧的说话之人没有束发,半长不短的黑发就那样零散着披在肩上,一边嬉笑一边倒退着和他二人并行。此人正是今晚授剑仪式的第三位主角,就任帝国第三兵团长的闻英。

    薛辕一看,又来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一个两个,都这样没个正形。”

    怀安见了他倒是一本正经得微微欠身,道:“闻将军。”

    这边也恭敬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说起来,二位是不是从未正面对抗过,私下里也没有?真要打起来不知鹿死谁手呢?”闻英回转身来,边走边说道。

    怀安眨眨眼,和闻英一左一右走在薛辕身边,都等着薛辕有所回应。毕竟,这位即将卸任的“花将军”在实力、背景、名望、战绩,甚至音律、医术等等方面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他们的心里简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峰。以他们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输得体无完肤,也上赶着想要领教一番。

    薛辕并不答话,只一门心思往前走。

    “咳咳,我怕是没来得及拔剑,就倒地不起了。”怀安半晌说道。他倒不是个谦虚的人,但在薛辕面前还是不敢造次的。

    “前辈最近在研究一种很厉害的秘术呢,能让人在一段时间陷入心跳呼吸全无的‘假死’状态!”闻英的医术虽不如薛辕登峰造极,但也是兵团里为数不多医术傍身的武将,所以说到这类事情就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好了,进去吧。”他们已走到一扇由海玫瑰聚拢起来的拱形门前,薛辕打断他们的闲聊。这道门是他们要穿过的第一道门,此门之后还有无数道类似全部由海玫瑰形成的拱门,一环套一环状如通往仙界的阶梯,此刻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有传说这拱门长廊是因为走的人总是将海玫瑰撑到头顶穿过去长此以往自然形成,也有传说是花绪帝国先人运用吟唱之力与海玫瑰互通心意而专门建造的,无论哪种说法,现在都已无从考证。拱门看上去光鲜亮丽,道路底部却暗藏着海玫瑰的荆棘根丛,没点功夫的人若是想毫发无伤地走到尽头是根本不可能的。而长廊尽头,便是花绪帝国行最高礼遇之地——梦魂台,帝君将亲自为他们授剑。他们三人站定,眉头也没皱一下便迈步走了进去。

    端素苏怀安,任帝国第一兵团长,赐予“花”之国姓,是为“花怀安大将军”。

    枫溪薛辕,原第一兵团长,恢复本名,任帝国第二兵团长。

    揽月闻英,任帝国第三兵团长。

    至此,花绪帝国兵团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授剑仪式上当然没有令人期待的对决,所有人按部就班的完成所有环节。薛辕出身名门,又是经过一次授剑仪式的,自然最为端庄持重,整个仪式下来无可挑剔。怀安倒是完全不紧张,只是礼数比起另外两位稍显逊色。闻英难得把一头散发规规矩矩得束起来,神情也是少有的认真。授剑仪式很快便结束了,所有人成群结队一股脑涌进了那座新建的府邸,兵团军官、京城显贵、还有平民老百姓跟着进来参观的,总之用怀安的话说就是“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了”。

    “这薛家大公子做了‘花将军’这些年,反而让手下一个小辈上了位,心里能平气?”虽然在新的将军府邸说这个极为不合时宜,但怀安还是听到为数不少类似的低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说薛公子最近就要继任薛府家主之位了,兴许是不愿再操心这摊子事了吧。”

    “也是。一条腿加一道疤,他做‘花将军’这些年岁也真真付出够多,该歇歇了。”

    怀安听到这儿,才觉得有点顺气,公道自在人心啊。他好容易从屋里出来喘口气,实在是不擅长应付这些面上的事儿,这对他来说比上战场来得累多了。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怀安怕又被围追堵截,忙不迭头也不回得往院落深处去了。

    “怎么?在自家宅子里迷路了,花将军?”薛辕正独自坐在院落一处僻静之地兀自赏月,看到怀安晃晃悠悠走过来,笑着问道。

    怀安还不太习惯“花将军”这个称呼,先是一怔,随后道:“好啊,大哥!到这儿来躲清静!”说着走近了在薛辕对面坐下。

    “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了么。”薛辕收起笑意,略显严肃地问道。

    “先四处看看,第一站就去蓝白会会那个连苏澜都搞不定的飞贼好了。”

    “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交接给你,只差一个……花街音坊。”

    “行,回头我派人盯着。”

    “这个你得亲自去,我和你一起。”

    “嗯?那好啊,等我从蓝白回来……”怀安显然还没明白薛辕的意思。

    “最晚明天。”薛辕打断怀安,斩钉截铁道,“你上任第一兵团长首先要完成的事就在花街音坊。”

    “那个有名的‘帝都妖精’吟唱的音坊?”

    “就是她。”薛辕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说下去,“我之所以留她到现在,是因为她的吟唱确实了得。现如今这价值已经用到头,你要亲自结果了她。”

    怀安内心“咯噔”一下,极度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薛大哥嘴里怎么会说出“结果了她”这样的话。

    “当然并非真的取她性命,只是她不能继续在音坊吟唱了,所以对外你要让人们以为她不在了。”

    “为什么?”

    “因为她能吟唱。”

    “……”怀安不明白,但隐约想到了什么。

    “你知道整个帝国上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座城池设立有可以公开吟唱的音坊,其他地方都严禁吟唱,这是帝国律法。而这屈指可数的几座音坊又全部都在兵团的‘保护’范围之内,且并不与兵团其他事务一样垂直由我们三大兵团长管理。你只负责帝都花街音坊,其他城池的音坊即使在你辖区内,你却万万不可插手过问。”薛辕一口气说了很多,全都十分微妙得在核心周围打转。

    “那是有专门负责音坊事务的?”怀安试探着问道。

    “你只需做好前半部分,把‘帝都妖精’交到他们手上即可。”

    “呵!我竟真的以为兵团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此话一出,薛辕看怀安的眼神凌厉了许多,怀安自知失言随即噤了声不再说下去。

    “那……她会怎么样?”怀安只听过“帝都妖精”的名字,并未见过真人。他明白,若是对外宣称这姑娘已死,那就意味着这一生她都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只能是凶多吉少。

    薛辕正欲开口,他们不远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两人立马警觉得直起身体。那窸窣声越来越大,显然并不想隐藏自己。不久先是冒出一个鬼头面具,接着一个胖小子从绿草丛里蹦了出来,像是被人推出来似的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他回头看了一眼草丛,大概里面还藏着一窝他的伙伴,然后壮着胆子一拽一拽地走到薛辕和怀安面前,样子倒是憨态可掬。

    “你……”胖小子有些腼腆得对着薛辕说道,“请问你是花将军么?”

    “哦?你要找花将军?”对面的怀安饶有兴致的问道。

    “嗯。”男孩点点头,面具还斜歪着挂在一边,显然是来探险的。

    “宅子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花将军?”怀安接着问道,心想不光宅子里人多,况且自己还坐在这里,怎么就直勾勾冲着薛辕去了,当真是大哥气场与众不同?

    “因为整个宅子里,他最丑。”小男孩一板一眼的认真回道。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怀安听到这回答“啪”得拍了一下大腿狂笑起来。

    薛辕怕是早就习惯了,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悦。他看到那小男孩胳膊上有些轻微的擦伤,想来应该是钻草丛时候弄的,便掏出药囊认真为他涂药处理伤口。药涂得差不多了,薛辕才注意到那孩子其实很害怕,强忍着手抖一声不吭得看着他。他收起药囊,放开小男孩肉嘟嘟的胳膊,讨好得冲他笑笑。谁知,不笑不要紧,这一笑他那张带着疤痕的脸全部挤到一起,吓得那孩子“哇”得一声跑开了。

    “大哥,你这样真的很吃亏哎。”怀安在一边打趣道。

    “怀安!”小男孩跑开的方向随即传来一个女子嗔怒的声音,接着一位清丽少女款款走了过来。她头上簪着端素本家团花锦簇的家徽发饰,猛一看这徽章图纹与花绪帝国的国花海玫瑰十分相似,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花瓣的数目是不同的。少女一张标志的瓜子脸,一双明亮而狡黠的大眼睛,一望便知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还没长开,尚且含苞待放。

    “说,是不是你!怎么又把人家孩子弄哭了!”

    薛辕一边起身一边低声道:“也不知吃亏的是谁。”

    怀安见了她几乎是兴奋得直接从石凳上跳起来的,“大小姐!”。

    薛辕那边则是毕恭毕敬欠身行礼,道:“见过帝妃殿下。”

    薛辕的礼节适时得间接提醒了怀安,幸好这里没有其他人,否则怀安还唤作“大小姐”实在不合适。这位少女正是端素西北三城苏氏本家纯血统大小姐苏歆悦,在十五岁那年由姐姐苏澜陪同离开端素城嫁与帝君,成为如今的帝妃花绪歆悦。怀安虽并非苏家人,但因缘际会在端素时候便跟着苏歆悦护其左右,“大小姐”也是喊惯了。

    怀安有样学样,跟着薛辕道了一声“见过帝妃”便欢天喜地跑过去,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会我一声!怎么找到这儿的?宅子里那些人没看到你?”

    “瞧你,哪有半点花将军的样子!”歆悦帝妃说着数落怀安的话,但并不介怀。她边说边向薛辕微微欠身做了回礼,表情却不甚友好。

    他们三人回到府邸正厅的时候,厅里早就炸了锅一样得热闹,宾客们带着醉意的吟唱声此起彼伏,既像合唱又像斗法。可是再醉眼朦胧,一见帝妃和两位花将军这三个重量级的人物一起走进来都立马清醒了几分。帝妃本就出自吟唱了得的端素苏家,又是纯血统出身,想必仙声无人能比,但在座的可没有哪个胆大包天敢请她吟唱。至于怀安,一届无名之辈摇身一变成了草野鬼王竟跟端素沾边随了“苏”姓,一时吃不准他水深水浅,众人也不敢贸然霍霍他。那就只剩下薛辕了,于是一众人蜂拥而上七嘴八舌道。

    “薛将军!请将军吟唱一曲吧!”

    “薛少!您可是音律上师,今天可得让我们开开眼、长长见识啊!”

    “是啊,听闻薛公子当初在花街音坊一曲吟唱流传至今堪称京城一绝!”

    薛辕参透众人不敢直接邀请怀安吟唱的心思,且授剑仪式过后不宜喧宾夺主,便道:“还是请花将军来一段吧。”

    见帝妃在不远处落座,怀安轻道了一声“好”。

    怀安吟唱的语调十分和缓,像是在平静地讲述一个过去的老故事,渐渐地,在规律的节奏中有一丝怀念和追忆岁月的朴素感情满溢出来。人们只道是他会因为新任第一兵团长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而慷慨激昂,却不想眼前气焰正盛的年轻人竟还有如此内敛的一面。府上原本的喧哗就这样消停下来,所有人聚精会神得听他诉说这个久远的故事。不知何时,薛辕拿起古琴,用清简的弦音与怀安的吟唱相合。人们似乎在他低沉轻柔的吟唱中听见了时间的注脚,是一眼万年的岁月静好。

    帝都难得有这样的微澜月夜,海玫瑰花芯托举点点荧光,四处一片幽静。

    弦音落,怀安的吟唱犹如一场绵长幻梦。伴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射进浓重花海,怀安将军府正式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