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定是个适宜祭祀的好日子，不然村民也不会将那对童子留存到今天。

    村里众人尽皆欢喜，只有那对童子的父母整日抱着孩子痛哭。

    而那两位童子，此时怕是还不知道父母因何哭泣，不知道待会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命运。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一个人正默默的看着这场祭礼。

    此人身着白衣，腰佩龙纹墨玉，那面容瞧着温润如玉，颇有古君子之风。

    常琛负手望向人群，今日便是村民祭祀他的日子。

    不错，他便是那井中的龙王，大妖——鼍。

    千年前他还是赤水的一只小鼍，那时他便已展露出与族群不同的特质。

    他常常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何族人们瞧着这般愚昧和凶恶，鲁莽的战斗、残忍的撕咬，为了一只雌鼍丢掉宝贵的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有一日，他于水中见着一道人影，鼍游身近前，见此人作书生打扮，面上青紫、全身浮肿，眼看便要魂归九泉。

    于是鼍护住了书生心脉，随后衔起书生，径直往水面上游去。

    鼍寻了一水中洲岛，待他上得岸后，只见鼍将长吻一晃一甩，就将那书生抛到空中，而后鼍抬起尾巴就往书生身上抽去。

    那书生体内淤积的水气竟被这么鼍抽打了出来，待水气消散完毕，鼍便收尾静静卧在一旁。

    书生于空中重重地坠落地面，响起一声痛呼，书生竟就醒了。

    这书生名叫杨瑛，原是郓州人氏，在外游学多年，终是到了该回乡的时候。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加上赤水的水路素来艰危，他们的小舟在大风浪中遭了祸。

    若不是他忒的好运，遇到了鼍，怕是要与其他同行之人一样丧了性命。

    杨瑛缓缓睁开眼睛，就听到身旁有一声音问道：“你醒了？”

    他此时思绪正还迷糊，便嘟哝着回应道：“醒了，醒了。”

    杨瑛话音刚毕，脑子渐渐清醒，回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醒悟定是这人救了自己，忙起身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待杨瑛朝那话语传来的方向望去，竟发现一只长嘴凶物卧在前方，正紧紧盯着自己。

    那双眼暴虐而狠毒，但是仔细望去，又只觉得它美极了。

    那瞳孔中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如那璀璨的星辰，又似隐藏着一条汹涌的银河。

    杨瑛赶忙对鼍深施一礼，再次说道：“多谢恩公救命大恩！”

    鼍歪了歪头，眼神透出疑惑：“你不害怕吗？”

    杨瑛闻言笑道：“恩公高义，我又怎会惧怕。”

    杨瑛自小便饱读圣贤书，心中自有正气，心怀正气之人又怎会惧怕鬼神？

    鼍盯着杨瑛好一会，淡淡地笑了，笑的有些可怖，他好像救了一位很有趣的人。

    此后鼍便一路护送杨瑛前行，杨瑛也觉得鼍颇有圣心，便一路教导鼍通经和常典。

    待他们到了杨瑛的故里——郓州太安县，鼍便于旁边奈河住下了。

    这鼍也确实有造化，不过三年，便通了经典，并为自己取了一名，唤作常琛（chēn）。

    自此常琛与杨瑛一鼍一人恬然相处，他们时常坐而论道，各自引经据典、论断千秋，好不痛快。

    如此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杨瑛渐渐地老了。

    人的寿数却终是不如精怪之属，常琛曾言说要传他长生之术，而杨瑛却断然拒绝。

    杨瑛说自己这一生已然圆满，有贤德的妻子，有孝顺的孩子，还有他这位至交好友，做人不应该太过贪心，所以合该死了。

    常琛最后一次去看望他的时候，杨瑛将自己一直佩戴的龙纹墨玉赠予常琛，权当纪念。

    常琛就这么看着杨瑛，看着杨瑛合上了双眼，看着他的亲眷披上重孝，一直看到杨瑛的薄棺入了土。

    自此常琛便一直停留在奈河之中潜修儒道。

    滑稽，真是滑稽，便是文曲星君也是修的仙道。

    莫不想在此方世界，这般的凶恶妖物，却在因缘际会之下走上了这察阴阳之变、穷天地之理的儒家圣道。

    五百年前天地气机大乱，常琛借此机遇修为更进一步。

    他犹记杨瑛的游学之论，所以在常琛化作人形之后，便带着对经典的敬畏行走人间。

    不成想此时已是乱世，杀戮不停、罪恶不消，与他心中的仁义、与杨瑛所说的大同相去甚远。

    于是常琛走完人间之后再次回了奈河，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离开太安，一直隐居在此。

    修行之人本无岁月，如此自当时光静好，本也应当如此。

    却不想他平静的生活被半年前一场灾祸打乱。

    是夜，正在休息的常琛莫名感受到一股高热，奈河的水也在沸腾哀嚎。

    于是常琛感受着气机，径直冲出水面，遥望那本应晦冥的天空。

    此时明明还是黑夜，但在他的视界中，只见着天上有一个虚幻的光球，仿若大日从天空坠落，往郓州方向跌来。

    常琛冲天而起，试图用浩然气包裹光球，不想那光球竟震颤起来，内部传出低语，让他速速离去。

    常琛听闻那话语，只觉其威如岳、其势如海，这哪是人能散发出来的气息，这明明是天威。

    只是苍天何以至此？这是要将郓州从这天地之间抹去吗？

    常琛既惊又惧，不过他怎能让苍天做出这般失德的事情，他一咬牙，加大了浩然气的输出。

    “冥顽不灵，那你便好好享受这场慈悲。”那光球内又传出一道低语，而后光球撑爆了浩然气，常琛霎时便被那光球灼伤，坠于奈河。

    常琛受了重伤，为了缓解热力灼心，他不停抽取奈河水气濯洗身心。

    那奈河在热力和常琛两重作用之下，水位竟快速的下降，本应能撑上两月的奈水不过十日便已快见了底。

    常琛知道这附近有条灵脉，乃是一条晨晓金矿，他认为天下灵物皆有因缘，不可尽取之，所以之前只取了九块用来打造兵器。

    如今他身受重伤，而晨晓之金又能吸收自身的热毒，如此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是夜，常琛跃水而出，钻入了灵脉之中。

    不巧的是，常琛凿井之时被几个凡人看到，他为了省些麻烦，便略施小术，给了他们一个自己无害的暗示。

    而后他在井底布了个阵法，将自己深埋在灵脉之中。

    期间他也醒来过，竟发现自己被村人当成了龙王，勤加祭祀。

    不过常琛此次受伤颇重，这等小事，他也不甚在意，只道回复元真之后，取来一江之水还与奈河便是。

    如此常琛便也不再理睬这群人，再次陷入沉眠。

    不成想前日醒来，这群人竟要用童男童女祭祀于他，真是岂有此理！

    他常琛岂是这般人？常琛并没有像文曲星君说的那样迷了他们的心智，他真的只是给了个暗示，本意也只是想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他罢了，不成想他们竟自发的干出这种事。

    常琛轻叹一口气，这些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过五百年，礼教都丢去哪了？

    他要阻止这件事，至于如何阻止，他也自有主意。

    凡人都是功利的，乞拜神明自然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若这位神明不给予恩赐，便会转拜其他神明。

    他若施施然现身，又不给予神迹，自然便会失去这些人的信任。

    没了他这龙王，也还有其他河伯、江神之类的神明可以祭祀。

    所以常琛准备在祭祀之时显灵，展示神威并以此降下神谕，救下这对童子的同时再给予众人一点小小的惩戒。

    先给予一点期待，再施予一些惩戒，这样愚民们岂非更能感恩戴德？

    这样的场景岂非更深刻？更容易让人牢记在心里？

    于是常琛忍着疼痛，没有再次陷入沉眠，而是静静等着，等着祭祀这天的到来。

    常琛远远望着众人的忙碌，这注定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忽地，他的灵觉告知自己，身后有一个人正在注视自己，这个人的气息很强。

    常琛心中警铃大作，小心转身，但见前方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那女子见他转身，开口问道：“你便是奈河龙王吗？”

    此女衣着虽朴质，但胜在容貌昳丽，常琛见她身上隐约缠着仙气，话语间亦带着儒气，想来是个同道之人。

    于是常琛心舒了一口气，拱手对着面前的女子作了一揖，说道：“若是他们口中的龙王，那说的便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可怜，可恨。”那女子牢牢盯着他，一双剪水明眸仿佛要将他看个透彻。

    而后女子撩起左袖，摘下手腕上的雪花白玉镯，轻声说道：“我却是来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