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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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旧城

    旧城是一个新地方。

    《青州地理志》里说,这里在远古的时候,确实建过一座城。后来遭遇水患,旧城淹没在地底,一些热衷考古的人,经常掘地三尺,希望能够挖出一个不同凡响。

    现在的旧城,读书风甚浓。虽说状元寥寥无几,但进士却多得不可胜数。

    别的地方,一块块进士额匾,都会被装裱得美轮美奂,放到显眼的地方,独享一份尊荣。在旧城,随处可见的进士额匾,比小吃店还多,让初到的人误以为“进士”是某种美食。

    每逢初一,旧城都有盛大的市集,附近的农民把自己从山上摘到的果子,挖到花卉以及当季的蔬菜都带到市集,换回他们需要的锅碗瓢盆以及其他生活用品。

    还有一些人,有特殊的需求。

    邱黑头今天运气好,山里最后一批野生菌,他摘了好多。刚好旧城大户人家有喜事,价格都没还,全部买走了。他给自己小孙子买了一个虎头帽,黄金锁他还买不起,每次去完店都要叹息。买一个铁的吧,又怕其他家嘲笑,还不如不买。

    反正今天收工早,索性把这些㮟㮟角角都逛逛。以前他一直不明白,这冰糖葫芦有啥好啃的?他今天好奇之下,买了一根叼在嘴里,酸得掉牙齿,咬了一口就扔大街上。

    幸好街上也没啥熟人,不然丢人了。

    很快,他从东街口逛到西街口,抄近路到南街口。过去的一年,他都喜欢来这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见前面排了老长的队,也不知道是干啥的。邱黑头就跟在后头去看个究竟,但又不好意思问发生了什么,就假巴纯路过,探头探脑挤到了前首。后来他才知道,有位先生帮大家写作。来人讲需求,他落笔成文。价格公道,一份仅仅十文。

    今天,那位身穿儒服,头戴儒冠的年轻人,正拿着毛笔,奋笔疾书。他对面,是一个穿着靛蓝衣服的老太太,口里在说着什么。

    邱黑头又往里面挤出了两个身位,终于听清楚了老妇人说的话。

    “家里的老人身体不好,你快点回来,晚了怕是来不及。隔壁住着个小砍头的,得不得就找机会来家门转悠,媳妇也会乘机出门打酱油,老娘真是担心啊。”

    只见年轻人落笔写道:“父病,速归。媳俏惹人怜,隔壁有老王,日久恐生变。”

    邱黑头近距离一看,老太太上了年纪,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皱纹深深刻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她的头发花白而蓬松,用一根红色的头巾包着头,头巾上还绣着一些花朵和飞禽走兽。

    老太太靛蓝衣服虽然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但依然整洁而充满生活气息,她继续絮絮叨叨说道:“家里的老母猪今年生了很多仔,原来的牛年纪大了,换了一头小的,就是调皮,还不会拉车。还喜欢打架,见到别家的公牛,就冲过去,打又打不赢,每次都负伤回来。”

    年轻人继续落笔:“宅中老猪今年繁殖众多,先前之牛已年迈,今已置换壮者,然其顽皮,且不识曳车。尚斗,轻视他家之牡牛,奔向其前,屡战屡败,每次皆伤痕累累而归。”

    年轻人写完,又抬头看老太太,微笑道:“一页纸没写完,还可以说点别的。在外面的游子,都喜欢听到家长里短的话,说什么都行。”

    蓝衣老太握着干瘦的手指,陷入了沉思,说什么呢?年轻人看她拿不定主意,就说等她想起来,还可以再来,免费为她续上。

    老妇人屁股挪开后,新坐上来的是一位脸上有疤痕的大汉。

    “写什么?”

    “讨债信。”

    大汉义愤填膺,与一位大哥合伙做生意,现在大哥发达了,否认当年合伙。大汉每次去要钱,都被当众撵了出来。又气有丢人,悔不当初。

    “你可有当初立的字据?”

    “有的有的。”

    大汉拿出一个字据,儒生一看,按照约定,大汉每年可以分到一成的红利。落款只有一个手印,没有签名。

    大汉看着字据道:“长大了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当时说要立个字据,我却连名字都不会写。按的手印,别人不认,非要说不是我的,这可怎么办。”

    书生前面简要地回顾了他们的深情厚谊,最后落笔道:

    “弟闻豪杰之士,救人于水火,义字为先。又闻守信之人,百世不僵。背信弃义者,可善终乎?弟自筹屁虫一枚,必与兄如影随形。常候兄于门庭之外,以纠兄之言辞。自备砖三块,盼与兄脸比厚。兄之风流,亦张贴于大街小巷。”

    书生从头再看了下,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写道:“弟虽不才,却以义字为先,守信为重。兄之行事,亦当谨记,勿因一时之快而损及声誉,玷污兄弟之名。言辞已尽,砖虽备好,却愿不用而盼兄能明悟,明白弟心中之期。豪杰之士,当以义为先,以信为荣,方可善终。”

    书生写完讨债信,读了一遍,大汉虽不识字,但也听得出好坏。

    邱黑头上过几年学堂,因为老父亲忽然去世,他需要帮家里干活,就没怎么去。但他干活完了,就喜欢去村里秀才开的私塾门口偷听。秀才偶尔也会讲到自己出门的一些见闻,小家伙都喜欢听。秀才就说,那你们好好读书,等识字多了,就可以买话本小说看,里面的故事才真的精彩。

    邱黑头喜欢看那些传奇故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点着旱烟袋,街上有风,火星子乱窜,有人真的怒。他就压着喉咙,乜斜着眼睛,蹲到更远的地方。

    邱黑头在那里听着,看着,眼看夕阳西下,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才惊醒,玛德,我这是干吗?

    本来呢他也有一些小委屈,但他听了一天下来,居然觉得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叫啥事。他也不想倾诉,他就是觉得听着过瘾。

    在靛蓝色老妇与疤脸男之后,邱黑头又听到了悔过信,邻居有条狗,很凶,叫声很大,于是被他下药闹死了。

    书生提笔道:郎君家犬,凶猛而人皆小心翼翼以避之,吾亦感不安与恐惧。是日,受不智之劝,欲用药物,平息凶犬之嗥声。吾之时之痛快,却为郎君造成无法挽回之伤痛,对此吾深感愧疚。

    听到了求爱信:

    秋风吹古巷,寒月照夜长。

    思君心断弦,尤恐明无妆。

    听到举报信,某人德不配位。

    听到求财信,不能来金山的话,银山也是可以的。

    听到泄愤信,罗列某知名人士不少不堪往事。

    收摊前,年轻儒生看着从早听到晚的邱黑头,还意犹未尽,便朝他微微一笑道:“十五还来。”

    邱黑头看着儒生消失在夕阳方向,他也赶在笔墨斋关门前,买了一堆笔墨纸砚,星夜回家。

    推开门,已经满头银发的老太婆一阵抱怨:“老狗日呢,这哈才回来,还以为你被老豺狗叼走了,我还想得它们怕是啃球不动你这把老骨头。”

    邱黑头在一边嘿嘿地陪着笑,早习惯了。饭菜还是热的,他端起来就吃,吃到第五碗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整天就啃了一串冰糖葫芦,原来书里说的废寝忘食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老婆子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惊呆了:“饿死鬼抓心了?”

    听到这话,邱黑头感觉识海里有些东西被打开了。他很快收拾好饭桌,铺开笔墨纸砚,提笔写道:“如是我闻……”

    邱黑头把这两三年以来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他这一写,就写了七天,其间老太婆帮他做了一回饭,他吃了两大锅,又开始删删减减。最后定稿,开篇点明要义:

    如是我闻。吾闻欲望者,心之所系,情之所牵,皆出于人之内心深处。心之所至,欲望亦随之而生;情之所至,欲望亦纷至沓来。然而,欲望之所致,往往伴随着苦痛之情。

    到了十五这天,老太婆还是早早起来,为邱黑头造饭。

    邱黑头看着老伴道:“我晚上不回来,要出趟远门。”

    “要走哪个亲戚?”

    邱黑头摇了摇头,然后出门了。

    邱黑头一如既往地先摸黑入了深山,今天他摘得一些野荔枝,背着背篓,往集市里赶。他才放下背篓,就有人来品尝,这野荔枝,还带着露水呢,它能不新鲜吗?结果,人家连背篓都一起买了,方便嘛。

    他还是旧路线到处逛逛,这次他选择尝尝棉花糖。这玩意,吃起来,比冰糖葫芦好多了。今天排队的人还是那么多,邱黑头继续像无所事事的路人甲一样挤到最前面。

    座位上是位眼袋很大的中年人,说最近梦到父亲,这是他辞世后十多年来第一次,他担心父亲在下面过得不好,每年烧的纸钱按道理是足够的,莫非那边家里又添了新丁?家里的老母现在身体还好,偶尔也会唠叨几句失去的老爹。

    书生落笔:“生死两茫,鬼吃饭,人喝汤,阴阳两不商。纵有情,无处放。求得两边得安康。”

    书生看着大眼袋中年人说道:“横死之人,如果灵魂得不到安抚,就会扰乱生者。通常生者会以仪式方式,敬献祭品。往日是米,今日是茶。多一些他所好者,慰藉其灵魂。”

    书生这个摊位,听众比求者多,许多听众已经听了两三年,老听众也发现,今日书生换了衣衫,不是往日里的浅灰色,而是深灰色,他的腰间,还多了腰带。

    要是再仔细一点,还会发现,书生换了加厚的鞋底。他身边的书架上,还多蒙巾与斗笠。

    他这是要走?

    一位戴着水晶眼镜的小伙子,痛斥楼上的邻居不讲道理,经常往楼下扔东西,剩饭剩菜,生活垃圾,非常恶心。

    小伙子上楼理论,对方摆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子,不是装作耳聋就是假装自己患有失忆症,小伙子得出的结论是:坏人变老了!现在他决定以暴制暴,养两棵大树把对方前后阳光堵死,在他们必经之地上易滑地板。

    小伙子要写一份告示,目的是震慑恶邻。

    忽然他坐板凳裂开,自己一屁股落到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儒生道歉说:“事发突然,没想到这板凳如此不经用。”接着为他换了新板凳。年轻人灵机一动,告诉儒生,“你要这么写,我早上出门,踩到垃圾,摔成重伤。念尔等初犯,不报官。下不为例。”

    书生对他说,大部分做这种事,是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坏事,或者他以为自己做的坏事,别人又看不到。但确实是令人厌恶,不可姑且纵容,最好的方式就是出一个告示。

    书生快速落笔,写了一封后,也对众人念了一番:

    致恶邻者告示。

    奉此文以斥忤,以昭世人之正义,以揭短君子之行径。闻尔每日欺凌邻里,恣意往楼下抛掷物品,剩饭剩菜,生活垃圾,实为令人厌恶。尔之行径卑劣,犹如污秽之水汩汩而出,令人不胜其病。

    ……

    大概是心有戚戚焉,听众一片叫好声。书生告诉眼镜男,让他再觅他人,红纸黑字,多写几份,张罗于门口,走道。边上马上涌来很多人,请求眼镜男给多一份,自己住宅,也多恶邻。

    邱黑头看到自己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顾客。一位眉宇间透露着和气,衣着贵气的年轻人,他是来诉苦的。

    “钱太多,愁花,所以头疼。当街撒钱是一种很脑残的行为。把钱交给慈善机构只会养更多的懒汉。把钱给有司?他们只会制造出更多的冗员。”

    书生落笔:

    天生富贵,堆钱如山,心烦。

    目视看平,挥手成空,欢颜!

    年轻富贵看着手上的这书签,开心地走了。

    邱黑头看四下无人,儒生还没有收摊,于是他便坐了下去。

    书生看着他道:“我在这里写了三年,你来听了三年。”

    邱黑头还是第一次与书生交流,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场,于是开门见山道:“这三年受惠先生良多,我读《诗经》,有一处不解,都说诗三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高兴不过分,悲哀不过头的意思。好比开篇《关雎》里那个君子追求淑女,得不到就失眠,悲哀不过分,得到了就敲锣打鼓,高兴也不过分。是这样吗?”

    书生朗声说道:“世人误解夫子久矣。夫子当年说的,是《诗经》的乐调。《关雎》是求爱成功。《葛覃》说的是回门看父母,所以乐调乐而不淫,《卷耳》是妇人怀念远行的丈夫,所以哀而不伤。至于《关雎》,夫子说那是乐章的最后部分,所以洋洋乎盈耳,洪亮优美的声音充满了双耳啊。”

    邱黑头此刻的感受,就如行走在黑夜,忽然被滑过闪电击中,这不就是这三年以来他来这里蹭课听的总结吗?

    书生笑道:“这三年,我接触了千万人,却只影响了你一人。”

    邱黑头从怀里拿出他的写的文章,递给书生。

    书生接过纸张,见上面笔走蜿蜒,看完,其时已晚,他打了一个响指,那些没有使用过的白纸漂浮到空中,把方寸之地照耀入白昼。

    “昔年南坡先生颂诗,有法一夜入境,我今天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你现在就跟我走?”

    邱黑头点头道:“现在就走?”

    儒生道:“已经与家人告别了?”

    邱黑头道:“顺心而已。”

    儒生一笑,他这三年来所写,也不过“顺心”二字。

    儒生道:“我是云峰山南坡先生弟子,宋问川。你叫邱黑头,我为你取个新名字,叫墨首如何?”

    邱墨首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宋问川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敢做你的师父,我是你的邻居,也是你过久的对手。”

    宋问川收拾好书摊,背起书箱,带着邱墨首向城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