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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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木不雕不成器

    育强巷狭窄拥挤,是石城远近闻名的小吃街。

    每天收工后,李蒙仲都要出门,穿过拥挤的人群,吃一碗稀豆粉,这一天才算心满意足。今天,在卖稀豆粉的小摊上,他认识了两位年轻人,说是对他的刻字功夫很是赞赏,特意前来拜访。

    三人边吃稀豆粉,边聊天。

    说天气,说巷子的拥挤度,说这稀豆粉到底是冷点好还是热点好吃。

    李蒙仲告诉他们,为什么这里的稀豆粉好吃?

    “其他家的豆子,要先浸泡,接着用杵臼捣碎,然后才放到锅里煮。这家厉害了,干的豌豆,直接放在锅里煮,煮到烂熟,那种黏稠感,非常不滑刷,就是这一点点窒碍,吃着吃着,发现某一小块还需要嚼一下,就这么一下下,才让这碗稀豆粉变得迷人。整个石城啊,估计没几家还有这种看似懒,其实更消耗时间的做法了。”

    说着说着,自然聊回到印刷术,李蒙仲很是惊讶,刻字是家传技术,像他这样的人,都是与书局打交道,很少会有人直接找上门,谈字模艺术的。

    身着蓝衣,一脸和气的漂亮人儿自我介绍说道:“我叫赵青涟,平常喜欢搞字模收藏,这位是我的朋友徐子语,他喜欢的不是字模,而是刀功。”

    徐子语倒也没有纠正赵青涟说法的不妥之处,他放下手中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从衣袖中取出柳叶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竹筷削成一堆牙签。

    李蒙仲很是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他把竹签一一列开,大小粗细都完全一致,忍不住拿起一根,在嘴角咬着。

    赵青涟也是第一次看到徐子语炫技表演,赶紧掏出一个小瓶子,把牙签装了进去。

    她向徐子语眨眼道:“等你成名了,我拿去拍卖。”

    徐子语咧嘴一笑,就这也能卖?要看看山上的树多不多。

    他没有理会赵青涟有些嘲讽的味道,而是侧身对着李蒙仲说道:“实不相瞒,我在你做的字模中,感受到了一股刀意,那是一种我从未接触到的意境,我的老师,也是用刀高手,但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所以我才来拜访你。为了找到你,着实花费了我们不少工夫。”

    听到这话,埋头吧唧吧唧吃稀豆粉的李蒙仲放下饭碗,用衣袖擦了下嘴角,看着天际的白云叹息道:“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人能感受到这一层。大部分人,只会沉浸在作者表达的氛围里,哪会在意那一笔一画呢?”

    他站起身,邀约两位年轻人到自己家里坐坐。

    徐子语用手敲着桌子,眼前是新鲜的酱油与陈年的老醋,大部分人也只记得面的味道,谁会记得刀工?更不会在意谁酿制的酱油与陈醋。人们往往只注重结果,而忽略了过程。大多数人只关注食物的味道,对于烹饪的技巧和制作过程并不在意。

    食物的美味并不仅仅来自调料的配比,更离不开料理师傅的刀工和酱油、陈醋的酿制工艺。

    徐子语曾目睹过老厨子的刀工技巧,那一刀一刀的犹如舞蹈,将食材切割得精准而美丽。这样的刀工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让食材的口感更好,让食物更易入味。

    同样,酿制酱油与陈醋也需要时间和经验一瓶优质的酱油或陈醋背后,需要酿造师傅们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和努力。他们会选择最好的原料、精心调配酿造过程,才能够制作出口感醇厚、香气浓郁的酱油与陈醋。

    烹饪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传承和艺术。

    雕版也是如此。

    李蒙仲家就在小巷中段,他在一个没有招牌的地方,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李蒙仲等徐子语与赵青涟都进来了,才慢慢把门关上。

    里面是一段鹅卵石铺就的路,李蒙仲带着两位慢悠悠地走着,他用脚跺着石头说道:“祖上就这样,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走,现在又觉得每天不走上一段,就像没喝那碗稀豆粉一样,心里空。”

    穿过这段鹅卵石,才到了一处宅院外,老旧的气息持续扑面而来。院子的入口处有一对古朴的木门,门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两旁种植着婆娑的梧桐树,给人一种庄重和肃穆的感觉。李蒙仲用手抚摸着花纹道:“这是整块枣木雕刻,纹理异常复杂,李家三代人接力才完成,到了我这代,已经对镂空雕刻力不从心了。我们的一位先人,一辈子就雕刻了一件作品,据说现在在皇家的大盈库中。”

    赵青涟心道,回去后要去找找,放在自己的书房挺好。

    接着里面大门打开,一群小孩叫着爷爷冲了出来,看到爷爷还带着两位陌生人,就跑过去拉他们的手。

    七八岁大的胖女孩拉着赵青涟道:“我是李琴,这是我的妹妹李书,她今年三岁了。”拉着徐子语的小男孩说道:“我不是李画,他才是,我是李棋,我今年五岁了。”

    其他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介绍完自己,才拥护着三人往院子里面走。

    院里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两层的主楼,屋顶由灰色的青瓦铺就,屋檐下悬挂着精致的雕刻。主楼外墙是用黑色的漆进行装饰,有一种庄重感。

    庭院里种植着各种精致的花草,花坛上放置着青瓷的花盆。庭院中央有一座小型的池塘,池塘里养着几条金鱼,水面倒映着亭台楼阁的景象。

    院子里正在做女红的妇女,看到有陌生男子来了,都纷纷起身回屋。有位年纪稍大,戴着蓝色头巾的妇人走过来打招呼,安排几位在院子里坐下。

    李蒙仲介绍说,这是大儿媳,是四个娃的妈,大的两位去书院上学了。大儿子带着工匠在后院工作,刻雕版,做铅字。

    李蒙仲说,自己从小就对文字有着独特的感觉,他喜欢观察每一个字的形状和结构。在他眼中,每一个字都有着独特的美感和灵魂。

    “家父教会了我怎么刻字,这其实是门简单的手艺活,把书法家的书法作品拓下来,复刻到木板石头铜件泥版上,做好字模,组装起来,交给负责刷版师傅。但印刷与书法毕竟是不同的形式,我就琢磨稍微改动改动,能让写书法的能接受,能让书局的老板也接受。于是,我开始研究同一个字的不同写法,下刀的时候,充分用心地感受每一次刀在字模上划过的感觉。”

    家里大嫂端出一壶茶,以及一些秋日点心。李蒙仲劝两位尝尝:“这绿豆糕不错,就在我们家门口,也是祖传下来的手艺,吃了一点都不腻,不掉渣。”

    赵青涟取出刚才的牙签,挑了一块放入口中,美妙极了。她又把牙签递了一根给徐子语,徐子语也用牙签挑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然甜而不腻,很想打包一份。

    赵青涟不喜吃甜食,没有继续吃,她选了瓜子,嗑得津津有味。

    他们头顶,是一棵两百年的老皂荚树,树干粗壮,周围裹着厚厚的树皮。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散发出深绿色的光泽,轻轻摇曳着,宛如一片翠绿的海洋。

    吃了几口茶,茶不好也不差,下得去。

    李蒙仲起身,带着两位年轻人去后院,看他们家的工作室。

    后院一入门,就看到两位工人正在把一堆木材放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水缸中。

    李蒙仲看着两位年轻人,很是怀疑地问道:“你们真的想了解木材知识?我要说得枯燥乏味,远没有你们去娱乐场所那般快乐?”

    赵青涟眨巴着眼睛道:“我是一个延迟满足的爱好者,不太喜欢及时行乐,刚好,木材这事适合我的胃口。”

    徐子语说不出赵青涟那么高级的话,他只能抱拳说道:“希望李先生知无不言,即便是浪费时间,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说实话,我每天走在路上,对周边的草木叫不上名字,觉得甚是羞愧。”

    李蒙仲这才倾情介绍道:“木板要先煮,为了脱糖水,同时也是杀虫卵。”他带着两人来到一排水槽前,水槽里浸泡着各式各样的木板。

    一缸木材要浸沤两个月,可以脱去木材内的树胶与树脂,让木板后期既利于刊刻又易于吸墨释墨。

    李蒙仲取来一块木板敲了敲,发出一声闷响。

    “能够做雕版的木材,主要是梨木、枣木、梓木,哦,刚才我们喝茶地方,那大棵皂荚树,本来就是养了做板子,但没想到长着长着舍不得了。有时也会用上樱桃木、黄杨木、银杏木这些。”

    李蒙仲又把木板递给两位,请他们仔细看看上面的纹理。他忽然向徐子语说道:“小兄弟能不能用这块削些牙签?我们有需求。”

    徐子语只好取出刀,啪啪啪来回挥洒了几下,地上的牙签像小山一般堆码起来。边上的两位工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直接惊呆了。

    这是什么神仙手法?

    过了水槽,是很多排层层搭建的架子,上面摆满了木板。李蒙仲解释说,“木板自然风干,为了防止变形,需要随时抽检。曾经有一批木板,没有管理好,被风吹变形了。”

    徐子语在一边,用手摸着木板,仔细看纹理。他指着眼前的一块问道:“这是银杏树?”李蒙仲微微一笑道:“是黄杨木,珍贵异常。因为长得慢,也叫千年矮子。”徐子语又指着一块道:“这是皂荚木?”李蒙仲这次点头,说道:“就是那种皂荚树。”

    赵青涟越听越来兴趣,她请求李蒙仲介绍得更详细一些。徐子语有些奇怪,一个公主,什么没见过?但她为什么会很上心?

    李蒙仲走到一块木板前,拿起木板说道:“在这些木料中,这梨木最适宜制作印版,它硬度适中,纹理细密。还有其他的特点,就是耐腐,耐磨损。”

    他又把木板凑到嘴边,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还有一股清香味,我特别喜欢,尤其是刻刀热了之后,那股香味更加明显,有时候小院里都能闻到。”

    放下梨木板后,李蒙仲又拿起一块暗红色的木板,用手轻敲,发出微弱的闷声。他看着两位,饱含深情地说道:“这是雕刻界最爱的木材,质地坚硬密实,木纹细密。你们知道吗?枣树生长得非常慢,碗口那么粗的树干,需要长上几十年。枣木不惹蛀虫,有一种说法是,枣木吸收了雷电之气,蛀虫一靠近就会被电死。偶像教刻观音,刻菩萨,都喜欢用枣木。我们这个小巷里,就有一家枣木店,卖各种枣木制品,你知道他们一天卖枣木梳子能卖多少把?嘿,百十来把。枣木梳子能通经脉,能让头发长得更好。要是你感到身体某处不舒服,也可以用梳子来回刮一刮。”

    赵青涟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看到这么一家店,她还想,卖梳子都能开一个店,秘诀是什么,没有想到有这么多道道。哪知李蒙仲接下来说的,更是令人大跌眼镜。

    “枣树性温味甘,要是遇到肚子疼这种突发情况,可以把枣木梳子放到锅里,煮一碗水,可以缓解阵痛。”李蒙仲继续为两位普及,“当然,用枣木雕版做门窗,可以防鬼邪。”

    徐子语亦步亦趋地跟着李蒙仲,这简直是莫大的商机,比较起来,他们家族里现有的马场生意,做得太粗糙了。

    李蒙仲又拿起一根梓木,邀约两位来观察。徐子语仔细看了会说道:“年轮间距比较宽。”他又用手敲了敲木板,传出一阵很正的响声。赵青涟笑道:“除了颜色外,我倒是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一个公输鲁班与梓木的故事,说来与你们听听。”

    徐子语却道:“不听不听,还是请李先生讲。”这句先生,听得李蒙仲一愣,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听一个老人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木材的话?他们对自己身边的树木,少有好奇之心,不关心叫什么,更不关心能做什么。

    李蒙仲放下木板,缓缓说道:“在我们雕刻界,梓木是最上乘的木材,最好的古琴,要以梓木为底,我们这样的人,被称呼为梓人,现在出书,不都说付梓刊印嘛,你们就晓得梓木有多重要。”

    梓木,在这片土地上属于古老的物种,皇室的棺木都以梓木为主,一是梓木坚硬不腐且有驱虫之效,二是有梓木返乡之意。过去梓木的一生,只是为了埋在地下而生长,直到梓人出现,才让它死后,却更加光亮地照亮书房。

    徐子语闻言,陷入沉思。

    文秀楼里,确实有很多梓木雕版。

    赵青涟对这些木材自然不陌生,但她问了另一个问题:“要是忽然有了大单子,木板又未干,要怎么办?”

    李蒙仲道:“用石灰水猛煮两个时辰,再用芨芨草来打磨。”

    后院的石凳上,坐着一位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在一块木板上刻字,碎屑已经埋没了他的双腿。李蒙仲带着两人,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徐子语则看着那把刀,尖锐,锋利,但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把。

    中年人在木板上收尾了一个“草”字后,这才站起身来。家里不常来客,这两位看起来又那么年轻,想必也不是家里的朋友,只能是客商了。

    中年人用双手前后仔细拍打完衣衫,走到边上的水盆里清洗了双手,涂抹上护手霜,再稍微整理了下头发,这才来到三人跟前问好。

    李蒙仲向两位贵客介绍了自己的大儿子李信儒,现在是京城第一制版人,几大书局都排队买他的版面。李蒙仲刚遇到两位的时候,还以为是来找自己儿子谈生意的,现在知道他们无意于此,反而把话说开了。

    李信儒被父亲表扬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脸红着,却依旧在一边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