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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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百日不下楼,下楼语惊人

    吃完早餐,徐子语询问,能不能到山庄的藏书地文秀楼读书。

    向秀见徐子语不沉迷于刀法,而转向书山问路,大有孺子可教之感。

    在向秀的带领下,徐子语与赵青涟来到文秀楼。一楼没有书籍,放了很多字模以及雕版,还有一些金石拓片以及字画。那些字画,有不少前朝神品。

    从二楼开始,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书架。

    徐子语手指从书架上滑过,感受到食指与拇指轻轻触着书籍的那种温柔,他喜欢把自己置身于一种空旷的宁静中。

    在马场,有一位老秀才,教他们读书。他从小的江湖梦,百分百都是由老秀才吹嘘而来。老秀才有一个书屋,就建在马车上,马场特意为他配了四匹马,拉着他去溪边读,去树林读,去半山读……

    徐子语的父亲,全马场,就数老秀才最自在。

    向秀抽出一本书,掏出丝巾,轻轻擦了擦灰尘,又放回去。他笑着对赵青涟说道:“这里比不得皇室文渊阁的藏书规模,不过论个人藏书而论,在我朝进个前十没问题。”

    赵青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说来惭愧,我从小坐拥书海,认真读过的却没有几本。现在的侍读学士,恨不得每天都打我手心。”

    走着走着,向秀又抽出一本书,仔细揩擦,才冷静对赵青涟地说道:“曾布这个人,为人拘谨,治学严格,但如果敞亮一些,是会有些成就的。”

    忽然,徐子语传来一阵惊呼,原来这里有整整两排书籍,都是阐发《庄闻》一书,有一本,专门谈了里面的养生之道,另一本谈了修行之道。其中有一本,正是向秀写的,《如是我闻》……真是一书之中,大道三千。

    向秀凌空一挥手,徐子语手里的《如是我闻》瞬间便到了他的手里,他翻了两页,很嫌弃地说道:“我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本不值一读”,嘴里说着,手里的书他又递还给了徐子语,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无事的时候,翻翻也是可以的,还是有些闪光的东西。”

    赵青涟尽量忍住不发笑,徐子语则是流露出一副崇拜的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作家啊。马场的老秀才,老说什么述而不作,其实悄悄写了厚厚的几大摞书稿,正式出版的,一本没有。

    一入书海人不还。

    在书架间走着,徐子语来到一排绢本前。现在造纸术一日千里,绢本已成陈旧之词。忽然,徐子语发现一本熟悉的书:《会真记》。他抽出来才打开第一页,便老脸一红。

    就在他要继续往下翻的时候,向秀已经很急促地站到他前面,暗示徐子语不要发声。他倚靠在书架上,伸腿搭在另一边书架上,侧身低语道:“这是鹅溪绢版,很珍贵的。”

    第一次看《会真记》,还是几位马场少年悄悄溜到老秀才的马车书房,从箱底翻出来的。里面有活页插画,按照书里扉页教的办法,穿页在绳,按照顺序翻页,莺莺活灵活现出现在眼前,气氛非常活跃。

    这鹅溪绢,摸起来手感好极了。里面的人物画,也比他之前看过的含蓄很多,莺莺也似乎高了很多。

    见他们在那边窃窃私语,赵青涟忍不住凑了过来,但被一条腿挡下来了。见他来了,徐子语一慌,胡乱把书插进书架。向秀看着心头一紧,忍不住用手拍脑袋。

    赵青涟很是好奇,问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商量什么?”徐子语涨红着脸,连忙说道:“没……没什么。”向秀也干咳了一声说道:“在讨论学问,研究版本。”

    赵青涟一撇嘴说道:“我明明听到你们说什么莺莺燕燕的。”

    向秀站直了身,快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咧嘴笑道:“可不是嘛。我们就是在说崔莺莺,你看,这不就是《莺莺传》吗?”

    赵青涟拿过书翻了几页,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与我看过的《会真记》那么像?”

    向秀与徐子语顿时如同被雷击,齐声问道:“你看过《会真记》?”赵青涟很是迷惑地看着他们道:“有什么奇怪的?天南城防渣男手册,始乱终弃元稹真。不过,文辞真是不错。”

    向秀倒吸了一口气,心道我才离开天南没多少年,那里的风气已经到这般田地。于是他接着再问:“你看的有无插图?”赵青涟摇头道,“跟这本差不多,只是有些字句不同。”

    向秀这才收回心神,现炒现卖,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这《会真记》有很多版本,《莺莺传》是最初的名字。我手上这本,是当年元稹真手书行卷用的,存世不会超过三本,我可是高价从鬼市买回来。”

    向秀在那里又讲了个把小时,这才依依不舍地带着两位逛完二楼,又逛了三楼四楼后,折返而下。向秀边走边向两位说道:“五六七楼不对外开放,等有机缘再带你们逛。”

    徐子语决定留在读书楼读书,体会下什么叫废寝忘食。他好奇地问向秀道:“先生最长的时间是多久没下楼?”

    向秀回想了下,很肯定地回答道:“三个月。所以有人称我百日不下楼。”

    徐子语也用很决定的口吻说道:“我也在这里读三个月书!希望有人称我为百日不楼主人的门徒。”赵青涟这回可是又好好打量了徐子语一番,人来自马场,这马屁也是拍得响当当啊。

    徐子语冲她咧嘴一笑道:“我这是把小马拴到大树上,牢靠!”

    向秀心情大好,打趣道:“你可别马套给牛戴,生搬硬套!”在哥面前拽文,哼。

    向秀与赵青涟走后,徐子语在文秀楼开始了他的废寝忘食阅读。

    赵青涟在季康指导下,继续领悟风霜枪道。

    她的风霜之力越来越厚,老柳树的叶子也逐渐变色,从深绿到浅黄,再到金红。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洒在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一阵秋风掠过,成群的柳叶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轻盈地转身后,落到赵青涟的黑色长枪上。

    这枪正是承平枪,向秀赠送给了赵青涟,作为回报,赵青涟答应送一套文渊阁的《道家指要》。

    这一天,一袭白衣的向秀缓缓走来,他起脚后的落叶,沙沙作响。两人站在老柳树下,落叶还在他们周围轻轻飘落。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交错,远看酷似一幅画卷。

    赵青涟已经活成了她曾经羡慕的画中人。

    这三个月,赵青涟研习枪道,棋艺,学习策论。还在向秀的指导下,精度了顾大祖《地理纪要》。

    书里说,襄州之地,八条陆道,三大水系汇聚,是沟通南北,贯通东西的要冲。北边的汉江与石城相对,汉江水流湍急,中有险滩,难以横渡。东西南北皆有高山,为天然屏障,易设防而不利于大军行动。

    赵青涟读得意犹未尽,她今天还有一个问题请教向秀:“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从未有人在石城建都?”

    向秀摇头道:“再往北行二百余里,有一处大坝,一旦决堤,石城便不保。”

    赵青涟取出地图仔细查看,什么也没有发现。

    向秀冷笑道:“天真。兵部职方司怎么会把这样的核心位置绘制上去?顾大祖自然也不会写到书里,不然成什么?给敌人送弹药。”

    这些区域,属于不可知之地。就像铁琴山庄。

    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聊,散步来到文秀楼前。

    三个月时间已到,那位不下楼的人领悟到了什么?

    向秀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徐子语正在那里等他们。

    徐子语胡子拉碴披头散发,眼睛带着血丝,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洋溢。他朝向秀与赵青涟问好后,带着他们来到一楼的字模前。

    徐子语拿起一个字模,仔细观察,又用手来回摩擦,他就这样一个个摸下去,向秀与赵青涟的目光与脚步便跟随着徐子语,于是整个书楼里只听得到字模起落的声音。

    摸到了第一百八十九个的时候,徐子语把这个字模抽了出来,又接着摸,向秀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就在一边看着,他走到哪,便跟到哪,徐子语摸出的字模,就让赵青涟送到书桌前摆放。

    摸完剩下那些字模,花掉了整整两个时辰。

    徐子语又摸出了十七个字模。那十七个字放在一起的时候,赵青涟仔细观察了一会,会心一笑,直呼厉害,这是同一个人雕刻的字。

    徐子语在文秀楼见识大涨,他拿起一个字模看问向秀道:“先生,这种泥土材料来自哪里?”

    向秀也拿起两个字模,先抛起一个,又抛起一个,字模空中相遇,发出金属之声,接着先后又落入手中。

    向秀也学着徐子语来回摩擦,缓缓说道:“这种泥巴来自河道,用极为细的纱布拦住细泥,先做成泥版,质坚如石,叩之有金属声,一般的刀根本划不开。有些直接整块都做成了雕版,早些前做土模的还多,但现在几乎绝迹了,这才显得珍贵。”

    用来活字印刷的材料,九成九都是木质,少数是铜制、铁制、泥制与铅制。

    雕版部分,徐子语看得就快些,这一圈,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徐子语开始以为,雕版会更有风格,现在却发现,字模才有意思。

    他空着手来到书桌前,向秀惊讶地问道:“那么多雕版,你一个也看不上?”向秀以为,这家伙是在研究材料。雕版有一块,他至今没搞明白是什么材质,还等着相互启发下。还有一块,由完整的翡翠雕刻而成,美轮美奂。

    徐子语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的雕版,摇头道:“我在找一笔刀意。雕版没有,刚才选的字模,是同一个人所刻,那种刀意,也被他刻到了书里,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只想着书里的道理,从前几天开始,我才意识到书籍背后那个制作人的重要。”

    向秀沉思了下,很是灵光地问道:“所以,你是想通过雕版与字模来找背后的那把刀?”徐子语点头道,确实如此。

    通常来说,书中的意思与情绪,都是作者传达的。可是有个制作人,却通过刀下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再次创造出了新的情绪。这个时候,与读者共情的,是下刀人,而不是作者。

    表达受制于方式,在石头上能刻多少字?所以人类尝试在骨头上刻字,有了甲骨文。后来发现了竹子,出现了竹简。现在有纸张以及雕版,表达方式变得更加清晰。

    只有刻刀,贯穿始终。

    向秀忽然眼神大放光芒,很是兴奋地说道:“对对对,就像读批注本,也许是作者的意思,也许不是,但共情了!这才是智慧之刀,那把刻了无数启蒙之书的刀,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点?穷首皓经终是空。”

    徐子语饱满深地看着向秀道:“先生过谦了。大道三千,牵引一线。要是没有你的指引,我又如何能开悟。过去听过一句话,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读万卷书的熟练,最后都要划归在精神上的超越。”

    赵青涟在琢磨着这话,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由技而入道,妙啊。读书如此,练剑如此,这就是心法。既要学,又要养,最后还要悟。把知识解放出来,才是智慧。

    百日不下楼,下楼语惊人。

    原来遥遥无期的智刀,现在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