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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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村庄里的大屠杀

    离开可闲客栈后,徐子语与赵青涟两人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缓缓而行。

    见主人不赶路,赵青涟的瘦马儿慢悠悠走着,时不时啃两口秋季的松针。

    徐子语所骑的大黑马,是他们马场几代人选育杂交,适合在平原上奔驰,上了山走了大半天,有些疲倦。它扯着嘴皮,卷了一枝黄连入口,接着又扑哧吐出,看得徐子语一乐。绕过一道石门坎,入眼的是一处废墟。

    这里过去应该是一处村落,现在毁于火灾。大火肆虐后的村庄只剩下焦黑的墙壁,土地上散落着被烧焦的木头碎片,散发出一股轻微的焦味。

    焦土里长出来的草嫩绿可摘,徐子语薅了一把喂给大黑马。再往里走看到,有些地方的嫩草居然被人用镰刀割走了。

    看来这场火灾并没有过去太久,村庄里本应该充满孩子追逐的画面,但现在只有风声呜咽和隐约烟雾中传出的无声哭泣。

    村子里的房子并非都集中在一起,但这火烧得甚是离谱,每家每户都烧得非常彻底,就连远离村庄的公用粮仓都烧毁了,不能不让人怀疑火灾的起因。

    两人牵着马,一家一户看完,这才离开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村庄。

    又过了一会,他们沿着小道,拐到一座庙宇后门,里面冒着炊烟,看来是有伙食啊。

    庙门口竖着两大口铁锅,锈迹斑斑,灶里的土灰上面,杂草丛生,见不到丁点新炭的余灰。他们往门里走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黄衣小和尚,脸上左边有道疤痕,皮肤黑灿,但眼睛炯炯有神。

    欧阳子首赶紧合掌问礼,询问这里可否提供便饭,善款自然奉上。小和尚脆生生回答道:“这不巧了,刚好有善人做布施,我这就为施主引路。”

    两人跟着小和尚前行,小和尚先让他们把马匹入了马厩,欧阳子首一看,马厩里已经有好几匹马,还停有一辆马车,那车的式样有些眼熟。

    小和尚随手给赵青涟的瘦白马加了些草料,徐子语一看,居然是新割的。

    小和尚解释说:“最近路过的人马多,师父嘱咐我去附近田埂上现割的,我们没有喂马的精料,还请施主见谅。”徐子语赶紧打呵呵,人都要来蹭饭了,再说,这一路,马对打野很是兴奋啊。

    寺院不大,过了马厩,就看到了正门。顺着正门再往里走,就是大雄宝殿,膳房在宝殿的右侧,他走进去,里面有两个人。一个老和尚,还有一个书生。

    老和尚慈眉善目,皮肤像枯藤般,牙齿却出奇地整齐。他见又来了新人,便起身相迎,招呼香客入座。

    这是一个并不大的香积厨,只有一条长桌。他们只能与老和尚与书生坐在一起。书生边吃饭边看书,根本就没有抬过头。侧脸看过去,消瘦,鼻子挺拔,就是头发显得凌乱。

    小和尚为新到的两人盛饭,赵青涟饿了一天,接到手里便小口小口吃起来,欧阳子首正准备狼吞虎咽之际,看到赵青涟这个样子,也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他也觉得这个米饭,有股熟悉的味道。难道也是赵大叔米店?

    小和尚自己盛了一碗,在一边默默吃起来。那么多人在一起吃饭,居然听不到吧唧声,徐子语好生佩服。要是在马场,那喧哗声,直冲云霄。

    饭桌上小碗里,有几块萝卜丝与腌酸菜,徐子语伸手去摸腰间的酒壶,每次都磨蹭几下又收回来,起身盛了一碗米汤,忍不住咕噜咕噜喝起来。

    听到响声,书生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瞅了一眼赵青涟,放下书本,起身拱手道:“在下韦皋,两位施主好。”赵青涟正面一看书生,是个俊俏郎君。

    看来今天布施的就是这位韦皋了。徐子语与赵青涟也起身与对方打了招呼,也许是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米饭,又或许是咸菜的功劳,赵青涟接着又自己跑去木桶前,多挖了一碗饭。

    吃到快要打饱嗝的时候,她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上的碗。

    吃饭吃饭,但有几个人真正在吃饭?

    有多少人一粒米未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或者,在饭桌上迎来送往,明明说了一个晚上的话,醒来却一个字都记不得。

    徐子语从身上摸出几两碎银子,递给小和尚。

    小和尚瞄了一眼老和尚,见老和尚没有明确反对,于是便把银两收下。老和尚念了一句“善哉善哉”,今天是个好日子。

    徐子语顺便问了一句:“这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

    老和尚看着户外,摇头道:“方圆十几里,就老僧这一处。”韦皋整理下衣衫,用双手搓了搓脸,接话道:“确实,我刚刚都走到了对面的山头,只有一处废弃了的村庄,再往下一看,在道路两边完全看不到村子,有一处有烟火的,看起来是军营,这才又折返回此处。幸好这间庙大,人少。”

    老和尚看着徐子语道:“施主你们可以在此处小住一宿,这位大善人晚上也是要住在这里。我们刚好厢房里有床位,只是……”他又看着赵青涟说道:“这里都是大通铺,不分男女。”

    赵青涟看着老和尚,洒然笑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出门在外,风餐露宿少不了,何况还有床可以躺一躺。对了,这米饭可真好吃,真没想到这荒郊野外,还有这么好的米。”

    “善哉善哉”,老和尚把目光投在韦皋身上,唱了一个喏,“今日所食之米,都是韦大善人所施。”

    韦皋连连摆手道:“多谢大师提供方便,区区几袋大米,不成敬意。”

    徐子语心道是了,刚才看到门口的马车,应该就是这书生的。他瞄了几眼香积厨,靠里面的墙上都积满了灰,他们食用这桌,也是才擦洗过,桌面上没有任何摩擦的痕迹。说明这里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来,或者即便是有人,也绝对不会超过今天的规模。

    从老和尚不拒米粮、钱财以及没有马料来看,这地方估计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啥善人来了。

    老和尚再次双手合十,对着三人缓缓说道:“小寺已经多年未做熬茶布施之举,施主所赠米粮足够我们做一场法会,只是,哎”,他叹息摇头,“现在有米粮了,却没有人了。”

    “没有人是什么意思?”赵青涟放下手中饭碗,轻声问道。

    “没有人来参加法会。各位施主应该已经看到,本院可以说是风雨飘摇,香火不济。但三年前这里不是这样,周边尚有三个大村寨,有四五千人规模,每逢初一十五,香客总是少不了。像超度亡灵这样的大法会,还要提前预约周边寺院的师兄。三年前,前面那座望夫峰,忽然来了一群山贼,时不时就要到周边抢掠一番。”

    看着三人,老和尚打开了话匣子。

    农民报官后,当地官府也派人来剿匪,但山贼武艺高强,有些个捕快有去无回。县衙的人就寒了心,不来帮忙了。山贼再次下山抢的时候,村民只能自卫,这不抵抗还好,只是抢些钱财与女人,一旦抵抗,就出了人命。

    后来有人出主意,说可以去县城里请保镖。于是他们便凑了一些银两,去县里请了几位保镖回来,谁曾想,山贼还是更厉害一些,那些个保镖没几个回合,就被山贼砍了,人头落地。

    到头来,还是钱没了,人也没了。没办法,他们还是去衙门找县老爷,县老爷说,匪患问题,不是他的小小衙门可以管,他已经上报州里,请求派军队清剿。

    老百姓一问,县衙上回死了捕快的缺,现在还没补上,县官确实也没办法。于是只好回来,诚惶诚恐地藏粮食,有些机警点的人家,索性关了门,外出谋生去了。

    这期间,徐子语几次想发问,都被赵青涟拉住了。小和尚舀了一碗米汤,递给老和尚。

    只听他接着说道:“盼星星盼月亮,他们终于盼到朝廷派军队来。但山贼消息灵通,等大军到时,山贼早跑了没个踪影。后来军队一撤,山贼又来了。这次杀得狠,开始进村,他们就抢粮食女人,不曾杀人。但几番争斗下来,结了仇,就开始杀人,从一次死伤人数五六人,到后来一次要伤人命二三十。就这样,村里能走的都走了,不走咋整,等着来抢?等着丢命?原本这个地方周边是没有驻军的,为了剿匪,随后朝廷派了一些官兵,在山上建了军校场。大家都想,这回该绝了匪患了吧?”

    赵青涟不动声色地听着老僧娓娓道来,这也确实符合朝廷派兵的常规,这一带应当属于青州治下的召夸县,没有什么驻军。

    听到这里,徐子语忍不住插嘴道:“早就该这么干,白白牺牲那么多人命。”

    这个时候,老和尚脸上却露出了很大的悲伤神情:“事实上,这才是噩梦的开始。这山贼让出了老窝子,却化装成流民、乞丐,不动声色地包围了前面那个罗丈村,这次不要钱财,要人命,要报复。整个村子,一个晚上就被屠杀了。”

    听到这里,赵青涟也大吃一惊,遇到屠村这样的大事,足够朝廷派一营的人马来?就他们刚才去的那村庄的规模,人口起码也得有两千余人。

    徐子语听到这里,手握拳头,猛锤饭桌,他不敢相信。

    “第二天,束手无策的校场官兵,只能与县衙配合,全城抓捕乞丐。一时间,县衙的监狱里人满为患。但大家都问,山贼呢?山贼呢?一个个审问了好多天,一个山贼没审出来。山下的另一个山村豆腐村,也传来了被屠村的消息。这下县衙里更砸锅了!上面催得急,下面又有新的屠村案。咱们这周边,其实只有三个村寨,与山贼结仇的也只有这三个。”

    听到这里,徐子语左手挽着右手,背着手边踱步边道:“这个罗丈村?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处废墟?”老和尚点头称然,赵青涟看着窗外继续说道:“所以,现在解决方案就只剩一个,在最后一个村寨守株待兔。”

    在座的三人,没有提出异议,因为这确实是唯一的方案。

    老和尚点点头,继续说道。

    官兵驻村后,就化装成当地农民,帮着农夫盖房,下地,砍木材。这些老百姓,第一次享受了官家的好处,一个个都开心得很哪。

    有些人家,椽子断了好几年,都没有人手修。现在好了,官兵都承办了。他们还帮许多人家重新掏了井,夯实了围墙,老百姓把自己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了。

    到了第五天,他们终于等来了山贼。一番鏖战后,山贼悉数被斩于刀下。

    参加围剿的村民更是那个开心啊,自然还要好好报答恩人。他们杀猪宰羊,家里备有酒的,都拿了出来,好一个军民狂欢。临走的时候,带头将领看着眼前的尸体,却高兴不起来。

    这个时候,老和尚又喝了一口米汤,接着一饮而尽。

    “为什么?”徐子语一头雾水,他转身问道。

    老和尚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又走到桶前,接着舀了一碗米汤,站在桶边咕隆咕隆一口气喝下。

    “为什么?”他神色迷离,仿佛走得很远,又走回来。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也想问那位带头的将领:“你为什么不高兴?你立了大功,救了一方百姓,你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徐子语不知道老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就停在这里。自从老和尚讲起这个事,书生就放下了他的书,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个时候,也流露出快点说的迫切。他们还以为老和尚是为了故事跌宕起伏,故意吊胃口。

    这老和尚也确实会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老和尚向众人环视了一圈,回到那个空碗上。

    他紧紧地捏着空碗,喃喃自语地说道:“将领看着眼前,山贼人数太少了,还不足二十余人。”

    徐子语没听明白,他看着老和尚问道:“人少不好吗?难道山贼要很多才好吗?”

    听到这里,似乎只有赵青涟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看着老和尚,忍不住插嘴道:“人数太少,功劳就少。”

    书生也恍然大悟地看着老和尚说道:“大动干戈,结果只是少量的蟊贼,他自然是不甘心。”

    老和尚闻言,又死死地盯着问他们:“那要怎么才能让山贼变得多呢?”

    赵青涟闭上嘴巴,她不忍去想。

    徐子语却低头,继续背着手边踱步边问道:“要怎么变得多?要怎么变得多?这怎么可能,又不是变戏法。”

    书生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他心底却不希望是这个结局。

    “为了让山贼的人数多一些,他们杀光了村里的人。”

    说着,老和尚捏碎了手里的碗,血正一滴滴往下流,边上的小和尚早已泪流满面,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为老和尚包扎上。

    徐子语停下了脚步,右手狠狠砸在桌子上,大骂道:“畜生,不,禽兽不如的人渣!”

    桌子受不住忽如其来的这一股力量,哗啦哗啦作响,碎裂倒地。

    这是赵青涟想到,却不能说出来的答案,杀良冒功,是军队悠久的不良传统之一。

    徐子语转身做了一个深呼吸,他需要出门走走。他舀了一碗米汤,仰着脖子一碗饮尽。

    他是血性男儿,且有刀在手。

    徐子语出了寺院,他特意回头看看,门头上写着:罗豆大寺。

    边上的文字介绍说,寺院名字取的是罗丈村、豆腐村与大门头村三个村子的首个字。

    这一天的夕阳,如血。树林里传来的松涛声,带着呜咽。徐子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出门来还未换过,污渍太多。

    他心想:“只能再做一件新衣服,这件衣服脏到这个地步,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寺院里。两个意难平的人,每人都去舀了一碗米汤。

    赵青涟需要向老和尚确认一些事情:“那个校场现在还在?”

    老和尚双手合十,看着他们说道:“在的。”

    她又问道:“大门头村在哪个方向?”

    老和尚指了指门外,出了正门,直走就到了。

    书生韦皋问道:“军校场,是不是在前面山峰下的那处?”

    小和尚点了点,“走到山腰就可以看得见了。”

    韦皋伸出手,摸了下小和尚的脸蛋。他转头问老和尚:“他怎么活下来的?”

    老和尚道:“他家里正在盖房,爹妈先挖了一个储物的地窖,他那天就躲在那里,接着被烟熏晕了,这孩子命大,第二天还醒得过来,他才挣扎着来找到我,村里的唯一的幸存者,来这里侍奉佛祖。”

    屋外的鸟鸣打破了宁静,木桶里的米汤也喝光了。

    “米饭很好吃,米汤很不错。”

    说完,赵青涟走出了门。

    书生收起了书,搓了搓手,掏出了一些银两,也离开了香积厨。

    老和尚与小和尚都双手合十,看着他们的背影念:“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