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雨(七)
没有什么比零二四年的初月雨持续的更加漫长。
夏羽的决心却跟这场拖拖拉拉已经一周的春雨恰巧相反,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比笃定。
“你们倒是挺清闲的。”
圆环战争后,原本设施齐全的综合训练场地被破坏了个干净,如今那里已经成了小马场,附近长满了植物,不过也由于逆鳞招生策略的改变,后来每届新入学的学员们数量越来越少了,以前那个庞大的训练场地也就没了重建的必要,现在的小训练场建设在紧邻那扇南面残破的大理石墙。
隔壁大理石墙的内部就是猎人们平时居住的地方,这所大名鼎鼎的学院现在看来也并没有特别恢弘庞大,自某些事件发生后,这里已经非常落寞了。
夏羽还处在学习阶段的时候,曾对学院的未来有过无限畅想,可没想到当初那个王城斥巨资建设的考核生态场地竟成了学院最后的辉煌。
他们这一届学员也成了最耀眼的一期,多少年过去了,年轻的几届比他们更为出色的并没有出现。
那个被魔法穹顶笼罩着的考核地已经完全变成露天的了,丧失了原有的考核职能,现在是随行兽们的天堂。
夏羽刚到学院,就立马赶来了他猎人朋友们的日常休息区,这里正位于学院那座保存还算完好的尖顶塔下,建筑风格偏向南方,石墙砌的严丝合缝,保存到现在还有些光泽,房顶的石瓦是深蓝色的,排列起来像灰棘龙的鳞片。
他有重要的事要讲。
“和平不好吗,和平。”竹一舟把双脚踏在长桌上面,还是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夏羽看到他舌头上的印子,知道他又偷着吸紫烟了。
“我们收到你的信了,怎么样,那地方叫列炬村是吧,是不是个异喙鸢?”马瑞算是夏羽后面几届新生里最好学的了,她不仅是同届法流里面的翘楚,理论知识顶尖,而且长剑使的也很好。
“是异喙鸢,强再生型的怪物。这有羽毛、尖牙,最重要的,眼泪,”夏羽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但他特意拿来了先前在列炬村的战利品,他把一个袋子丢在长桌上,手里还晃着那透明的试剂小管,
“更详细的信息得等你师傅炼金了。”
“我茂茂呢?我茂茂呢?”小玉是一只跟茂茂同样稀有的人行兽,它是一只双足猫咪,据研究这类兽族的血统跟森林精灵有渊源,体型不大但生命力极强,经训练还能使用简单的魔法,在学院里,小玉很喜欢跟茂茂黏在一起,把它当成大哥。
“别急,一会就来了,它替我交任务去了。”夏羽大拇指指着学院那座尖顶塔。
“啊?回学院交任务?你这次接的不是受审吗,我们以为你交完任务从王城回来了。”说话的是雷川,他身旁蹲坐着他形影不离的随行兽白牙,一只森林猎犬。
“那些都不重要,兄弟们,我这次回来是要宣布个事。”
夏羽走到那张长桌尽头坐下,十几位伙伴分别坐在桌子两旁,他远处面对着的那人始终低着没说话,脑后束着一缕短辫子。
大伙的目光纷纷看向他。
“我要走了。”他说。
“上哪去?”
“又有新任务吗,钦定你?”
“不是,我要走了,我不干了。”
“啊?”
“是的,我不当这个猎人了。”
夏羽从来没有直接跟面前这些人表述过自己想要离开类似的话,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连小玉听了都赶忙跳到桌子上来。
“夏羽哥,为什么要走啊?”小玉那双尖耳朵失落地耷拉下来,它眯起眼睛,十分委屈。
夏羽没回。
“是上面难为你了吗?那帮狗东西。”
“受审的活就是难办,他娘的。”
“说清楚啊,也没必要走吧,忍忍就过去了,大伙这样在一块混日子多好。”
夏羽拿过杯水喝了一口,说:“跟你们我肯定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实话,受审的一些活确实恶心人,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雷川这时候用手拽了拽自己的领口,咳了两声然后打断他说:“我警告你,你最好别说那些东西行吗,那些过去了的东西。”
屋子里沉默了,隔着墙能听到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大家似乎都瞬间明白雷川的意思,眼神尽量互相避免交互。
夏羽张口了:“我偏偏是个抽象的心流,你们知不知道,”
他不知从哪掏出来两样东西,一边说一边把它们在桌子上展示出来,
“这把长剑,我用了两年了,是老三头偷着送给我的,当时我不要,他非给我,说是西辰火钢锻的,锋利的很。我记得有次自审的活,去秋亭那里抓一个杀人犯,他自己撞到这把剑上来,剑身扎破他身子的时候我感觉像扎了块棉布,剑就这样直直穿过他的心脏到他背后去,咽气的时候剑上的血都还没滴到地上,后来我知道他是为他妹妹和爹妈报仇杀了俩伪装成当官的强盗,不过这不重要……”
“你想说什么?”雷川说。
夏羽又把另外一样东西横在桌上。
“这把大剑,是去年血穗骑士团团长给的,一共三把,洛达那里还有一把,他今天好像是有活吧,我看他不在。当时是我们受审清了一窝叛军,我领头带着茂茂他们进血穗交公的时候,城里还有人给我们送鲜花。那是个大晴天,空气很好光线也很好,那骑士团长就在庆功台上当着几百人的面送了这把大剑,欢呼声很响。这把剑的工艺更是顶级,剑身纹路都是叠锻出来的,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我从来就没用过。”
长桌上的所有人都盯着他,他说:
“我永远也不想再用这两把剑去杀人什么的了。”
这个四周摆满了盔甲架子、中间一个长桌、头顶装饰着零零散散萤灯的屋子,其实就是夏羽几年前届中考核毕业时的宴会厅。他永远记得这间屋子的样子,不论它的布局再怎样变。他记得那些夹杂着竖琴的喧闹声音、那红红绿绿颜色的灯光、那绿葡萄酒的味道、还有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重点在于不用这两把剑,还是在于杀不杀人?”
长桌的尽头,夏羽对面那人抬头了,他以往的英气丝毫不减,右眼断掉的剑眉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添了几分勇武,他是叶知夏。
“说实话,是在于这两把剑。”夏羽看着他说。
“是不是有点矫情了?你不就想说自己不想被逼着杀人,不想被逼着用这两把剑而已?你就因为这个要离开我们?”竹一舟把搭在桌上的双脚拿了下来。
“所以我说,我怎么偏偏是个抽象的心流,你嘴里‘而已’那两个字,在我这里可没那么简单。我不会用这两把剑了,再也不会了。”夏羽说。
“好好好,那你就是为了那把巨剑,是不是?”
“是。”
“为了能随心所欲的挥舞你那把巨剑,你就要离我们而去。”
“是。”
夏羽回答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轻点了下头。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那把巨剑根本就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带它走,它属于这里。”竹一舟话虽直白,却是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我知道,这确实是我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夏羽,那我也直说了,其实这并不是你需要解决的,而是我们需要解决的,你有时候有些太任性了,你知不知道上次收到传令甲虫后,是谁帮你获取到挪用巨剑的资格的?你知道王城顾问的办公室就在老三头旁边吧,逆鳞不是你的逆鳞,是瑞禾的逆鳞,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时候的一些决定对其他人有什么影响吗?”
“够了,一舟......”
“行了......夏羽肯定知道这些......”
“够了?我在帮他解决问题而已,哦不,在帮我们解决问题而已,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夏羽?”
“没有。我只想说谢谢你们。”夏羽低着头。
“不不不,我最不需要听到谢谢这种词,因为我们每天确实挺闲的,再不在你那些破事上面花点心思打发时间,我们就要发霉了。”夏羽抬起头。
“所以别走行吗,为什么非要走呢?”竹一舟的话落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突然的沉默让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
“小玉你在吗?我想死你啦!”
“咔嚓”一声,茂茂一头把前门撞到了墙上,它晃着脑袋走过来,然后立马感觉到气氛不对。
小玉尽量压着喜出望外的表情从桌上溜下来,茂茂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玉边上,悄悄用舌头舔了舔它的头,然后瞥向众人。
“茂茂,你知道他要走吗?”
“啊,我当然知道啊,看样子你们也知道了。”茂茂回答得挺自然。
大伙面面相觑。
于是茂茂继续说:“啊呀,不就是辞个职嘛,他又不是死了,有空常联系呗。”
“这不是联不联系的问题……”
“你还是走不出来,对吧。”叶知夏提高音量,语气郑重地对着夏羽说了这么一句。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什么?”
“对不起川子,我不得不说替他出来。你觉得因为圆环战争,同届死得只剩下我们三个的逆鳞不是你心中的逆鳞了是吧。”
“老叶!”
“行了别说了!”
“你走吧,”叶知夏看着夏羽,
“如果逃离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如果老三头愿意让你走的话。毕竟这里是瑞禾王城的直属机构,但主要还是看老三头放不放你。我们这一关你通过了,我们放你走。”
“好。”没有多余的话,夏羽站起身来,
“我去他那边打个招呼了,走了茂。”
他转身。
“夏羽……”
“老夏……”
“夏羽哥……”
“夏羽!”
……
他听不清是谁在叫。
“最后一个问题,夏羽,你走之后打算做什么?”这叶知夏问的。
“你们会知道的。”
说罢夏羽出了门,留下一个背影。
茂茂最后回了个身,眼神一阵窘迫,它无奈地望着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的小玉说了句: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搞的我像条他的狗一样……哦,我还真是。”
没有什么比零二四年的初月雨持续的更加漫长。